书城文学青海长云:一个高原铁道兵战士的青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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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关角山情思(1979)(1)

1.当祖国最需要的时候

铁道兵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支特殊部队。他们特殊就特殊在战时执行铁路运输保障任务,平时以修建铁路为己任,跋山涉水,修路架桥,风餐露宿,四海为家。铁道兵也曾有过“打不烂炸不断”的光荣历史,也有过组成工兵部队支援越南抗击美帝侵略者的不巧功绩。它让铁道兵的名字更响亮,铁道兵的形象更感人,每个铁道兵官兵都无不为之自豪。有不少人企望也有一段那样的担当、那样的风采。进入20世纪70年代,世界陷入多极化时期,战争的硝烟逐渐在地球上消散。当时的军人很少有人想到会有参加战斗的一天,在我们心里,只有铁路,因为我们是“特种兵”。把铁路修到喜马拉雅山是王震、吕正操将军对毛主席的承诺,是每个指战员的共同心愿。然而到了70年代将要结束的时候,却突然有了参加战斗的机会,祖国需要的时候到了!

1978年将近年终时,突然有了紧急战备的消息。有天晚上刚吃过晚饭,几年没听到的紧急集合哨音响起,炊事班正在收拾锅灶瓢盆,通信员跑过来通知,全体集合,一个不能缺。我让邱立明(炊事班副班长)立即放下手中的一切工作,全体集合。

从来没有过的严格要求,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立正!稍息!还是以前的整队动作,那一天却显得格外严肃、严整。命令下达的方式决定了人的心理状态。突然来个紧急集合,肯定是有了十万火急的任务,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钟指导员首先传达了中共中央《关于对越进行自卫反击、保卫边疆战斗的通知》精神:

在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的领导下,我国人民在越南抗法、抗美战争期间,为越南人民的解放事业做出了举世公认的民族牺牲。战后又积极援助越南人民医治战争创伤,恢复经济,重建家园。但是,黎笋集团由于自己的民族扩张主义、地区霸权主义的野心受到我们党理所当然的反对,在苏联社会帝国主义的怂恿和支持下,背信弃义,把昨日信誓旦旦地称为同志加兄弟的中国当做敌国,疯狂地驱赶掠夺迫害越南北方的华侨和华裔越南人,把昨日并肩作战的盟友柬埔寨当做鲸吞的对象。近几个月来,黎笋集团又大举出兵,侵占柬埔寨首都金边和大片领土,同时不断挑起中越边界冲突,步步升级,越来越猖狂。他们侵我土地,毁我村庄,杀我军民,破坏我国边境地区的和平与安宁,制造国与国之间的紧张局势。其险恶目的,是长期骚扰我广西、云南边境地区,破坏我领土安全和国家威信,配合苏霸在我北方的威胁和在印支地区以及整个东南亚的扩张,危害我国的四个现代化建设。事实反复证明,同越南侵略者打交道,委屈已经不能求全,忍耐已经被当做软弱可欺,劝告、警告一概成了耳边风。他们欺人太甚,我们忍无可忍。中央经过反复考虑,决定进行自卫反击、保卫边疆的战斗,给越南侵略者以应有的惩罚……我们决不要越南的一寸土地,也决不允许别人侵占我们的一寸土地……这个战斗的性质是正义的。我们的战斗,必将得到世界人民(最后也将包括越南人民)的同情和支持……我们的战斗,也将引起苏联社会帝国主义的反应。他们的反应无非是:(一)恶骂;(二)恐吓;(三)局部入侵……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则,从最坏的可能着想,做好充分准备……

“祖国最需要我们的时候到了。大家敢不敢参战?”钟指导员提高嗓音问道。

“敢!敢!敢!”同仇敌忾,群情振奋。

“每个同志今天晚上写出参战申请和自卫反击、保卫祖国的决心书……”

传达完毕,杜连长接着就安排了备战的具体工作。我们的任务是:保证部队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喝上水、吃上饭。会后立即行动,做好随时出发、随时投入战斗的准备。

散会后,每个人先写决心书,然后按照分工劈了两百公斤木柴,备了两个行军锅,两套做饭用的瓢、盆、厨具,腾出一间仓库把行军帐篷、猪肉罐头、压缩菜等所有备好的食物、器材按顺序编号存放,凌晨4点接受连首长的检查,合格后留两人值班,其他人员抓紧休息。不要睡得太熟,要准备随时出发。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1979年的春节在一级战备的紧张气氛中来临,在对越自卫还击的炮火声中我们走进了农历己未年。

2月17日(正月初二)凌晨,对越自卫还击战全面打响。我们部队没有任何动静。据小道消息说铁道兵一师已经上去了,其余部队待命。驻青海部队的核心任务是对付苏联在我国北方可能采取的挑衅与捣乱。指战员们晚上穿着衣服睡觉,随时准备参战,白天拼命干活,以实际行动支援前线。

春节刚过四天传来消息,迅速抽一批汽车驾驶员上前线。

我们团第一批上前线的名额是二十五名。命令下达三日内出发。当天下午,三个汽车连队的驾驶员集中在团机关操场,政委顾官胜亲自动员:

对越自卫还击战打响以来,由于野战部队汽车装备不足,运输困难,加之野战部队的汽车驾驶员缺乏跑山路、泥路、险路的锻炼,给部队造成很多被动、很大伤亡。党中央、中央军委命令我们组织一批汽车驾驶员迅速开赴云南、广西边防前线,配合野战部队,打击苏联的走狗越南霸权主义……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我们英雄的铁道兵战士坚决执行党中央、中央军委的命令,发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党指向哪里,我们就冲向哪里,为了祖国领土安全,为了祖国人民的安宁,抛头颅、洒热血,勇往直前……全体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革命战士都要踊跃报名,积极参战。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当天晚上,三个连队的正式司机每人再次向党支部写出请战书、决心书,由连党支部从表现优秀、技术过硬的驾驶员中挑选拟定参战人员。当晚还有不少同志围到连长、指导员身边申明参战理由,表明参战决心。

汽车3连的“大力士”秦振林,工作中吃苦耐劳,一年前入了党,他生怕自己挑选不上,咬破手指写了一份血书:

“坚决要求上战场,对反动越寇以严惩!”

两句话写得不算太精辟,决心已表达清楚了。

正在开支委会的指导员看到秦振林当面递交的鲜红血书,激动得热泪双流,当即给顾政委打电话:“我也要求上前线。”

团里给汽车3连下达了九个参战名额,连长一开始还担心突然让战士们上战场,会不会有人报名,冒着枪林弹雨去开车,战士们敢不敢去。回到连部不到半个小时,就有十几个人找他报名,有几个人还强烈要求。他很快调整思路,向指导员提议:我们要按照团党委的要求,严格把关,让素质好、技术好的同志上前线,为汽车3连争光。

全团最后确定的二十五名参战驾驶员中,我们郏县籍有四个,邵留、秦振林、汪书敬和韩军海。在临走的前天晚上,我和几个老乡去给他们送行。我问秦振林:“老兄,怕不怕?”

他如往常一样笑呵呵地说:“这一辈子能上上战场也是缘分,是机遇。多少人都死了,我不怕!云南、广西离青海太远,你们抽时间在天峻县给我开个追悼会,给我送个行,战场上我就没有顾虑了!”

那天晚上,秦振林的连长再次征求他的意见,问他还有啥要求,他风趣地说:“平常咱说挨枪子儿叫吃花生米,你给我送一包油炸花生米,把子弹先吃到肚子里,到战场上拼命开车,天上下炸弹雨我也不眨眼。”秦振林平时大大咧咧不在乎,这话很代表他的性格。

全师第一批上前线的汽车驾驶员共一百五十人。由于名额有限,不少要求上前线的战士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有不少同志把希望寄托在第二批、第三批……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不能上前线,成了一些铁道兵战士的终身遗憾。

为了能上前线参加战斗,有的同志把痛苦埋在心里,义无反顾地走向战场。

师汽车营2连司机韩永信,他原来是杜副师长的公务员,到汽车连当上驾驶员以后,勤奋好学,尊敬师傅,团结同志,吃苦耐劳,很快得到连领导和同志们的好评。紧急上前线动员以后,他积极报名,凭着自己的威信、人缘,被党支部定为参战对象,心里特别高兴。要出发的头天晚上,他突然接到弟弟从广西前线寄给他的信——

哥哥你好:我在云南前线向你报告,我刚入伍就赶上对越自卫还击,前线的连天炮火让我兴奋,也让我成熟,我一定冲锋在前,英勇杀敌。父母只有我们弟兄两个,我如果牺牲了,孝敬父母的任务就全拜托哥哥啦……

韩永信的泪水遮住了双眼,是喜?是悲?是乐?是忧?他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明天就要出发了,我现在怎么办?当兵六年,党龄三年,论军龄、党龄我都应当上前线,弟弟在前线我就不再上前线?确定这次上前线人员名单时内部有个规定,凡是独生子的原则上不得参加。如果连领导知道了我弟弟的情况,就有可能被临时调换,我咋能临阵脱逃。他把信悄悄地夹在日记簿中,第二天与其他战友一起登上了开赴前线的列车……

2.走进格尔木

4月,在内地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关角山下仍是飞沙落雪的冬天。我们3连的任务是打道砟。打道砟是露天作业,对这风雪天气特别讨厌。

下旬的一天,突然接到通知,让我带上一般出差用品到格尔木开会。高兴夹带着疑惑,找到钟指导员。指导员也是刚接到电话:我们连的生活管理和副业生产搞得很出色,让你代表全师基层连队出席铁道兵西南指挥部在格尔木召开的高原连队生活保障座谈会。

事儿整大了!我又兴奋又担心。回想前段时间军需股徐永发股长来连队检查生活管理情况,对我们养猪、种菜、磨豆腐、小作坊生产和菜窖管理等方面的工作都给予充分肯定,给了不少夸奖。当时他说:3连给全团带了好头,创造了经验,要很好地总结一下,把你们的经验向全团推广。钟指导员当着徐股长的面,猛表扬了我一通。隔有两天,宣传股的王心刚干事带个相机来到连里,说是要拍几个生活管理方面的镜头。我介绍情况后,推荐了饲养员蒋福妮、菜窖保管员徐立忠等几个人,结果他都不同意,非要给我照。我是个心里不能存一点事儿的无城府之人,按我们家乡话说是“狗肉上不了宴席”。随便干、瞎胡扯还凑合,要一本正经地照相可就“抓瞎了”。王干事先让我去切菜。切菜不能仰脸,仰脸切菜是和手指头过不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不仰脸照出来的相可能就没有主题。不行!再选。又让我炒菜。这个还行,手握一米多长把儿的炒菜铲,脸可以仰起来,只是热气烘得镜头模糊,我热得满脸流汗。最不争气的就是我那张脸,可能与陈佩斯在《瞧这一家子》电影中的脸色差不多,笑得比哭还难看!照了五六次,王干事脸上的汗比我还多。不知道照的效果如何,至少在《铁道兵》报上没看到发表。根据王干事的要求,我把连里生活管理、副业生产的情况写了一篇算是总结性的材料,有一两千字。指导员看了以后提出让连长再看看。杜连长说:工作干得不孬(鲁西南土话),材料写得也不孬,就是没有写肖根胜咋发挥作用的。听到连长的意见后,我还为连长的水平叫好。他识字不多,看材料找毛病还挺在行。支委会上研究评功评奖时,有两个领导提出给我报个三等功,指导员明确地说:肖根胜今年争取提干部,把立功这个名额让给其他同志。虽然没有立功,我却知道了指导员的底数!心里美滋滋的。

在我将要提干的关键时候,让我参加指挥部的会议,并且是全师两百多个伙食单位只有我一个,别提心里有多高兴啦!

参加座谈会肯定要发言,我应该说些啥心里没有谱。虽然写有一个发言稿,座谈会上又不可能只念念稿子,“谈”应是重点。我请教徐永发股长,他很轻松地说:在连里咋干了就咋说,那一天在你们连里你给我说的那些就可以,存在的困难,要反映的问题就按你们遇到的、想到的汇报。不过有一条要记住,介绍的经验是你们3连的,你可是代表全团的。

徐股长最后两句话是要点。我反复考虑后心里有了点“小九九”,也有了些信心。

我们师参加这次会议的共有五个人,48团后勤处军需股股长是受到兵部表彰的高原副业生产先进单位的代表,师直属营一位司务长是改灶节煤、粮食管理方面的先进,我代表基层连队,师后勤部参加一位首长,军需科一位科长与我们同行。两年多以前四个人一起去江浙搞调运我是新兵一个,这次四人同行(后勤部首长单独前往),我又是唯一一个兵,只是兵龄比上次多了两年半。心情不同的是,上次一起出差,感觉到的是走出高原的新鲜、是兴奋,而这次则是获得些许成功后的激动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