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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鲤鱼行了个王八运

李佑站起身,背着双手,仰脸示意在场的新闻记者,可以随便提问。一女记者争得先机,问赵锡成:“你现在有什么感受?后悔吗?”赵锡成:“您是记者?”美女记者用手晃晃胸前的记者证:“对,我们随李市长过来,想采访你,还想喝水吗?”

赵锡成摇摇头,想了想说:“没啥感受,我后悔没早些离开省城。命该如此呀!我当农民时,种庄稼是好手,没有不能干的;在部队当兵,干得也不赖。看过军械库,义务帮助山民打过石头;复员后当过民兵营长,我没有钱巴结上边领导,当不长。因为没有钱,这辈子少办了好多如意事儿;出门做生意,也没做好。主要怨我性急,小生意儿来钱太慢,就……就这了,这辈子总算弄了件大事儿,全省全国,俺村里乡里,俺的战友,都知道了,我赵锡成不是笨蛋,没有白活。老光棍娶媳妇,美是美了,晚也晚了。唉!生的也不是时候啊。听老年人说,我们那一带地气不错,王莽啊刘秀啊,曹操啊诸葛亮啊,李自成啊汤恩伯啊,他们还在俺村住过。当初,他们也是土包子泥腿子,不比我聪明到哪里去。他们吃了好多苦,但他们后来都能吃香的喝辣的。这些人物,我要是随便遇上一个,命运就不是今天这样儿了,我就有可能骑马打枪耍大刀,在枪林弹雨中立功受奖,历史留名。人取功名得有机会,看看我这么好的身材,是块领兵打仗的料儿。但早不生晚不生,偏偏把我生到这个什么改革开放的年代。别人赶点子赶得好,我是时时赶不上趟儿。穷命,快了赶上穷,慢了穷赶上,咋着都是穷,扒扯不出来。唉!生不逢时,还死不择日啊——这大麦天里,挖墓打棺材都不好找人。”

女记者:“你真的不后悔吗?”赵锡成说:“你怎么老问后悔不后悔?干点事儿都后悔的人,能成大事儿吗?能当英雄吗?但你非要叫我说后悔的话,那就是我太粗心大意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抢银行了。我会瞄准单位的小金库,别看保险柜不大,里边都是钱。再说,盗了他们,碰巧他们还会捂着拖着不报案,要么丢多报少,公安局都懒得立案。抢银行,风险太大,弄不好,给公安局做锅好饭。”

李佑哼了一声,说:“好,好样的,赵锡成,表现不错。可惜,我今天不是正式提审你,你奇谈也好,怪论也罢,放毒我都不咋着你。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的事儿,自有人来负责。我今天和你们周总一起过来,主要是让她陪着我,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终于露面,感谢你把饭碗还给我们。跟你说吧赵锡成,我的行李卷儿都打好了,你如果再有两个月不见我,我就闪人了。等你再见我,说不定我也正在四海商场做生意呢。不信是吧?问问你们周总,是不是有人正准备收我的吃饭家伙儿?”

赵锡成听罢李佑这番挖苦讽刺的话,心里热辣辣的不是滋味,他瞧了一眼洋洋得意的李佑,说:“我啥都不说了,谁叫我鲤鱼行了个王八运咧。不过,你们对我也不能太不厚道了。得叫我洗洗脸,叫我吃点儿饭哪!”李佑又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走了。

此时的周慧莎,身心都疲惫极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紧紧地萦绕在她的心头。面对戴着脚镣手铐的赵锡成,她痛恨和遗憾。李佑掩饰不住的得意,刺痛了她。只是由于不能诉说的原因,她得咬碎牙齿往肚里咽。

而李佑,却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他走出去,在外边转了一圈儿又进了会议室。背起手,咬着牙,还原了真实的李佑,恶狠狠地怒吼:“赵锡成!我这个公安局长,可是差点儿栽到你手里呀!我今天过来,是给你送棺材板来了!别给脸不要脸,胡溜八扯。不好好交代,叫你筋断骨头折!”

从镇政府会议室出来,李佑又叫大家站在院子里,他泄愤地说:“市委书记,市长,都说过‘12·6’大案破不了的话,要摘我公安局长的帽子,拿去呀!无官一身轻,我要是个老百姓,哪会得神经官能症啊?我有吃有喝却睡不着觉,当这个副市长、公安局长有啥意思?破不了案咋了?我李佑破不了案,换个张佑就能破案了?赵锡成,四海商场的模范商户,屁!我抽他的筋,扒他的皮。你他妈的有生意不做,非抢银行不中,叫老子受这么大的憋屈,全市全省都在出我的孬,拿我开涮。有勇气的站出来!还拿我当靶子,涮呀!”

李佑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足足控诉了二十分钟。因为其他人都不说话,这时,他才似乎意识到,自己演独角戏的时间长了点儿。于是,他干咳了一声,就此打住。然后看了看周慧莎,又看看在场的新闻记者,说:“今天我带大家过来,应该算个人行为。我请大家在公开报道时,注意角度和分寸。如牵涉到政治和政要人物,一定让我过目。新闻界的朋友都了解我,报道得好我有奖金。我说的意思不是光叫你报喜不报忧,而是务实、得体、灵活、恰当,保护干警名誉,维护公安形象。”

第二天上午,“12·6”大案的五名嫌疑犯赵锡成、赵锡梅、胡三丰、仲笼头和赵虎,分别被推到五辆军用卡车上,被押解回省城。他们被武警士兵挟持挤挡着,紧贴驾驶楼仰头站立,一个个头发蓬乱灰头土脸。赵锡梅因为是女性,由两名女武警贴身“关照”。

第一辆车上站着赵锡成,依次是赵锡梅、胡三丰、仲笼头和赵虎。这一伙儿赵辛庄的农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名字从今天开始,将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越过奔腾的黄河长江,以这种方式,一举成名天下知。

河湾镇通往省城的另一条乡间公路,正从赵辛庄旁边通过。沿路各村扶老携幼,村民们赶会一般,一大早就等候在公路边,争睹赵锡成这伙儿土生土长的“草莽英雄”。

抓捕大部队要凯旋,精心选择了这条通道,对于养育过赵锡成一伙儿人的本乡故土,起到了张扬警威和震慑罪犯的作用。并且,依照省里的统一安排,省城还要举行隆重的入城仪式。

武装押解罪犯的车队浩浩荡荡北上,二十四辆摩托车开道,十八辆偏三斗紧紧跟上,五辆草绿色卡车紧随其后。在一段距离后,是李佑的座驾,邢凯的座驾,以及公安系统的各专业支队,分局、派出所等参战人员乘坐的车辆。

武装押解车队,在邻近赵辛庄的时候,放缓了速度。赵锡成他们站立在军车上,虽有武警的挟持,但并不妨碍他们目视赵辛庄,目视公路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

村里有两座最高的房子,绿树掩映着红瓦,房墙一片乳白,那分别是村支书和村长家的房子。赵锡成刻意多看了几眼,是的,没错,南边是支书家,北边是村长家。村长家的房顶上,有个用角铁焊的方架子。架子上有四只喇叭,早晨“刮风下雨”,晚上“计划生育”,经常通知开会,其他时间听戏。

赵锡成复员回家的那天晚上,提了几瓶东北高粱酒,先送支书,后送村长。即便带胡三丰、仲笼头外出做生意,他也不忘去和支书、村长当面告辞。在外多年,赵锡成还给他们捎过豆浆机和电热毯。抢劫银行的钱,他没敢放开手脚大花,但小的开支还是动用了几笔。前不久,他托人给支书村长送了几条烟,烟里装着钱。不为别的,就想在村里划片好宅基地,盖座三层小楼。

匆忙的日子,就像赵辛庄的树木一样,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季节的变换,一个接着一个,眨眼之间几年的光景就过去了。站在军车上的赵锡成五味杂陈,他看着路旁乱哄哄的人群,寻找支书、村长的影子。不过,映入赵锡成眼帘的人,有不少他都认识,熟悉。出乎乡亲们意料的是,戴着脚镣手铐的赵锡成,显得很轻松很从容。村民们看到,他头发虽然蓬乱,但他水湿的汗脸上却挂着微笑,还不时向下点头示意,没有万念俱灭的颓丧,跟没事人一样。其实,赵锡成坚信自己来日无多,没有机会和父老乡亲说话了,只能撇下几丝微笑。

车队驶过一座马鞍形小桥,车辆颠簸得很厉害。疲乏的赵锡成,睁着酸涩的眼睛,朝前边看了看,想看看囚车到赵辛庄的哪块地了。他一眼瞥见路旁的村支书和村长,两人正直挺挺地注视着车上的自己。刹那间,他脸上的微笑不见了。

囚车徐徐开过去,赵锡成分明听到支书、村长都在呼喊:“锡成!想开些!锡成!想开些!……”赵锡成懊丧极了,他从满是胳膊和枪管的缝隙里强扭着头往回看,看到村支书和村长都高高举起一条烟,朝车上使劲摇晃。赵锡成即刻明白,他们在告诉自己:前一段送给他们的烟收到了,钱收到了,宅基地可能也划过了。只是当囚车走远的时候他才想到,要在新宅基地上盖楼,恐怕要到来生了。

和哥哥赵锡成不同,妹妹赵锡梅的精神彻底崩溃。一路上,她把一张脸埋在纷乱的长发里,一阵阵地呜咽着。特别是囚车走近赵辛庄时,她竟放声大哭起来,全身都在抖动,一口吐出一摊腥臭的胃液,她绝望地瘫在女警的臂腕里。昨天夜里才给她更换的衬衫上,布满一层污秽。女警劝导她:“事情既到了这般田地,你也不要多想。还有一个漫长的法律诉讼程序,结果也许不像你想的那样糟。再说你是单身母亲,你女儿在等着你有个比较宽容的判决。你一定要积极配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请相信法律的公正。”女警的话还没说完,赵锡梅又是一阵大哭。

赵锡梅的人生悲剧,是从她的爱情悲剧开始的。她不该以豆蔻年华去赌一个有妇之夫的爱,在一次朋友活动中,她结识了一位风流倜傥的生意男人,一碰撞便火花四溅,而且陷进去不可自拔,爱得天昏地暗。明知道得不到婚姻名分,仍不顾一切地和他搅在一起。她怀孕了,她不顾那男人的反对,决意把孩子生下来。那男人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后,她和女儿相依为命,孤儿寡母,受尽风寒,成了城里的边缘人。说有家,却没有房子为她们遮风避雨;说起孩子呢,都不知道她的爸爸在哪儿。绝望的时候,她几度想到自杀。有一次,她在城中村的租居屋内,把自缢的绳索都绑在吊扇钩上了,女儿醒来的哭泣声阻止了她。深深的母爱,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昏黄的灯光里,她从女儿洒满泪水的小脸儿上,依稀看到了遗弃她们的那个男人,看到他的眼睛、嘴唇和高高翘起的鼻梁,他真是个既聪明透顶又冷酷无情的男人。她品味青果的苦涩,同时也想起和那男人相识相爱的细枝末节。那男人不富,她没要过他的钱。在她生病的时候,她坐他的自行车去看医生。在她流泪的时候,他深深地吻她。她感到无限甜蜜,青春的思维迅速编织着美梦。那个雨雪天,他不声不响地把一双廉价的新鞋垫,垫在她湿凉的胶鞋里……没想到,那家伙做小生意发了大财,留下罪孽的种子蒸发了。男人有钱就学坏,就这样。她把仇恨嫁祸于女儿,顺手在她稚嫩柔软的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女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顾撕心裂肺地痛哭。赵锡梅意识到这样做不对,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她重新搂紧了啼哭不止的女儿,哄她入睡。孩子的啼哭,更使她心里五味杂陈。

孩子沉入梦乡之后,小屋里坟墓一样的寂静。她听到了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咚咚”声,热泪洒满两腮。这时,她才捶胸顿足地后悔。不是后悔当初不该爱他,而是后悔在那家伙最后一次来她这里的时候,她没有用刀把他的指头剁下来。那一刻,那男人从她手里夺过刀,握在自己手里,流着眼泪对她说:“锡梅,这辈子我要再做对不起你的事儿,我就剁掉我的指头!”说着,他扬起了刀。她拼命把刀夺回来,又一次相信并原谅了他。

所以,两个人最后的分别并不冷淡,他们又重复了一次婚前的痉挛。女人是棵树,她可能忽视枝枝杈杈,但她永远不会忘记是谁第一次攀缘了她。一生刻骨铭心的记忆,一生水深火热中的挣扎,往往都因为这个人。那男人走了,肉包子打狗一去无回。她日子过得烦恼、冰凉,虽然她相信他在欺骗她,但她仍旧希望他有一天能够回头,两人旧梦重温。幻想,一直在支撑着她磕磕绊绊地等待着。无奈,这男人这次一走再也没有音信。

后来,她模模糊糊地嘟哝着,抱怨着,她心急如焚地等待着,不是等那个负心汉,是在等命运的转机,等哥哥赵锡成给她准确的抢劫时间和接应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