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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断其一指

赵锡成看九斤真有些醉,就不好再计较什么。他放纵地大笑一声,揪起他那肉丸子似的大鼻子,对九斤的一帮朋友说:“算了算了,九斤喝多了,酒今天喝到此为止。弟兄们,我不是喝高了胡扯八道,也不是埋怨大家,我想多啰嗦几句。人吧,你一个四两的人,别光说一斤的话。你长了两只眼,别在马王爷前头谝眼多。我这人吧,干大事儿不想乱张扬。回趟老家,也不想多惊动他们乡里县里。就想到这背旮旯里,和弟兄们喝个快活酒。为图个清静,连司机我都给他放假了。等下次来,我把行长带上,和乡里县里的人都认识认识。我今天有些不得劲,我就不明白,九斤弟咋就张嘴闭嘴抢银行抢银行的,我咋知道银行咋抢的?你啥意思!跟我抢了银行一样,它‘12·6’大案跟我有啥瓜葛?不过,穷家富路弟兄们,别计较我说话不好听,我非常在乎当年结交的弟兄们。”说着,他又把手伸进提包,这次掏出来的不是手枪,而是两捆现金,他往桌子上“啪”的一放,接着说,“九斤为我们上了这么多好酒好菜,我实在过意不去。不叫九斤破费了,哥我有的是钱。但我赵锡成离乡不离腔,先结的朋友为重,日子还长着咧,谁要是一时紧张过不去,找我去。我没多有少,不会叫你空手走。记住弟兄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我是你们的座上宾;明天,说不定就是人家的阶下囚。我要是走了背运,弟兄们可得给我送碗饭啊。”

九斤出去一圈儿,撒泡尿,凉风一吹,酒劲儿下去不少,摇晃着身子又回到酒桌上,抓起酒瓶就倒酒。一边倒酒,一边含混地说:“锡成哥,说实话,打我头一回见您时,我就看您不一般。您长得像个大人物,像个弄大事儿的人。只要您不嫌弃我,我愿意跟着您,掂包擦座伺候您。”赵锡成看九斤如此热情厚道,也不便起身不喝,就端起酒杯说:“九斤,自己弟兄客气啥咧。不过,挣不完的钱,喝不完的酒,好日子也得俭省着过呀。”九斤说:“那是,那是,可你得知道我想啥啊哥哥,您轻易不会来一趟,喝不得劲,弟我心里难受啊。”

九斤确实敬畏赵锡成,甚至都有点儿瞎子敬神盲目崇拜了。当初,赵锡成和胡仲二人在河湾镇开面馆的时候,九斤在镇上做牛皮生意。他从回民朋友那里,学会了买牛皮熟牛皮的手艺,常在三里五庄收购牛皮,自己加工,然后大宗卖给供销社。九斤不太本分,牛皮收不上来的时候,他就偷人家的牛。这样就更划算,卖皮又卖肉。结果丢牛的一多,派出所一插手,九斤没几天就进去了。

因退赃表现好,主要是九斤从小是孤儿,乡亲乡邻都同情他,作了从宽处理。之后,民政部门帮了他一把,在离他家不远的石头河边,搞了个小饭店。鸡披长袍狗戴帽,发财的九斤,把小饭店弄出了大人气,十里八乡的人都跑到他这儿吃饭。他和赵锡成就是这时认识的,并相互走动,关系比较好。

酒又喝了几巡,九斤困得都睁不开眼睛了,才对赵锡成说:“哥,换换节目吧,也不能光喝酒,也得叨菜呀。这几个漂亮妹妹,她们都有全活儿,豆皮儿豆汁儿,豆浆豆腐都有了,您随便吧,想吃啥自己下手,想吃麻花自己拧。”

最后的聚餐,一直持续到鸡儿叫方休。天亮之前,赵锡成一伙儿人,怀着一腔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的心情,走出九斤的小饭店,穿过干涸的石头河,钻入伏牛山东麓的群山矮岭。沉浸在大自然的屏障中,一下子感到十分太平。天亮之后会怎么样,不知道。今天有酒今日醉,明天没酒喝凉水。就这样,既然上了悬崖峭壁,就不能一看万丈深渊就头晕。

他们从小饭店带出一扎小麦啤,几包烧鸡牛肉火腿肠。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不往心里搁。不是害怕了就有出路了,管它呢!一伙儿人扎进无边无际的丛林中,都说先睡一觉再说。赵锡成说:“好,我历来和睡觉无仇。”他仰起脸,上下左右打量一番,丛林密不透风,脚下是一层软绵绵的树叶,还有光溜溜的鹅卵石。他咧开嘴笑着说:“唉!都怪咱运气不好,就这样了,生是同路人,死是一路鬼。伏牛山大着咧,有森林,有山洞,有野果,咱在深山老林里躲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了,咱再出去。这个社会,卖个水也能养活几口人。我这人做事不后悔,不埋怨。”

赵锡成他们打了个时间差,在他们大约刚刚进山之后,驻扎在河湾镇的搜捕大部队,也沿石头河的河堤撒了一道流动哨,构筑起一道堵漏“墙”……

李佑看看时间,突然改变计划,他说:“我们还是去镇政府吧,那儿安全,干扰也少,开新闻通风会很合适。不然,赵锡成神通广大,可别里应外合,叫同伙儿劫走了。”

赵锡成被安排在镇政府会议室,在两个武警士兵的警卫下,李佑走到脚镣手铐在身的赵锡成身边。他把一腔怒火哑在枪膛里,以揶揄的轻松口气说:“赵锡成,你叫我好想啊!”赵锡成一怔,问:“你是?”李佑说:“我是市公安局的李佑,认识吧?”赵锡成双腿活动了一下,脚镣“呼啦啦”响着。他翻眼看了下李佑,点下头,轻声回答:“知道,局长亲自上阵,我待遇不低。”赵锡成再看时,他发现了坐在那里的周慧莎,悲戚地摇摇头。

李佑说:“老赵啊,你这人是三眼枪打兔子,没准儿呀你!你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可苦了我了!银行你既是抢了,就挨着抢他几家算了。你一会儿交行,一会儿农行,我们开摩托车都撵不上你。”赵锡成的大嘴蠕动了几下,想笑没笑出来,想说啥也没说出来,吁出一口长气,头低了下去。李佑背起手,舒心地一笑,说:“一不留神铸成大错,后悔了吧!我想问你赵锡成,你会种地吗?”

赵锡成想了想,抬起头说:“看你说的!我们赵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我是农民的儿子,不会种地,那不是懒汉二流子!”李佑问:“你为什么要弃农经商?为什么选择到省会做生意?”赵锡成说:“种好地能吃饱肚子,但要想发财,再一辈子也不中。为什么到省城?人往高处走,水往洼处流嘛!我们看到路上跑的小汽车,看到城里人吃香的喝辣的,眼气啊!”

李佑冷笑了一声,说:“你这一眼气可是不得了啊!我的饭碗,差一点叫你眼气掉。我妻儿老小的命运,可是在你手心里搦住咧!”赵锡成说:“李局长,事到如今,要杀要剐就由你了。”李佑说:“你说得倒是挺轻松的,你用自己的鲁莽,和省会人民,和几万公安干警开了个大玩笑,当然,我们是需要轻松一下的。你不知道吧,我为了找你,得了失眠症,日夜睡不着觉。咱们既然见面了,得好好聊一聊,你得赶快把我的病治好。”赵锡成说:“李局长,上辈子你可能欠我的,我也欠你的。今天清了,今后谁也不欠谁。”他仰起脸,“李局长,能不能给口水喝?弄根烟抽抽?”李佑招呼左右,说:“好的!给老赵上水,敬烟!”

赵锡成用被铐在一起的双手,吃力地举杯喝水,抽烟。短暂的沉默中,李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荣辱起落,真是百感交集。心想,自己也算官运亨通,作为官蛹,他先蛰伏在团省委的这个摇篮里,等待破蛹化蝶。在一个春风化雨的政治季节,他和别人被打包到省公安厅继续沐浴。短暂的挂职锻炼,扩大了他选择的空间。几经努力,一纸调令,他空降到这个省会城市,以副市长的显赫职务,兼任市公安局局长,成为一名带枪的官场要员。

上任伊始大案不断,光是省会的大小银行抢劫案,就接连发生六七起。一时间,大到专业银行,小到背街储蓄所,家家谈劫色变。凡是涉钱单位,无不岗哨密布,枪棒林立。其中有两起抢劫性质特别恶劣,影响特别大,惊动上层,惹得北京最高层震怒,亲自批示限期破案。其中,就有赵锡成组织策划的这起“12·6”抢劫案。

破案的压力巨大,但李佑必须破案。一时间,整个省城都齐呼乱叫,篦头般盘查甄别,犹如战争年代筛查汉奸特务一样。即便如此,案情仍没有实质性进展。当李佑和成千上万的警力焦头烂额人困马乏的时候,赵锡成一伙儿人,却正在享受抢劫成果,安然地喝着小酒,轻松地和李佑较着劲儿。

奚落嘲弄尖酸刻薄的话,不断传到李佑耳朵里。李佑正值血气方刚,而且任性好斗,被称为官场的少壮派。可是,公安局长却破不了最高层钦点督办的案件,更有甚者,旧案未破新案又发。这真是李佑政治生命里的暗淡期,他首鼠两端顾此失彼,往往是上午到省厅汇报,下午又召集部下开会。他焦躁不安,失眠,厌食,嘴唇上起了燎泡。在这个漫长难熬的过程中,他有很多怨恨。怨恨全国的狗仔队胡扯八道,怨恨省市很多人幸灾乐祸。当然,更怨恨市长郑砚池。作为市长,李佑看到,他把一群副市长都表扬、感谢完了,唯独不提抓治保口的副市长李佑。分工不同嘛,没有功劳有苦劳,不从工作效率美言几句,也该从任劳任怨方面说几句宽慰话。可市长对他吝啬得很,一句都没有。

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些,李佑耳目众多,对市府大院的动态把握非常到位。有探马来报,省委组织部考察组下来考察干部,一位副部长问:“省会的社会治安形势堪忧,是否和组织人事方面的安排有关?”郑砚池说:“我和书记也谈及过这个问题,而且,市委市府的干部队伍,一直都在议论这个话题。不少人说,公安局的一把手,上边空降,不如地方自己遴选。”

市长不管干部,但有人称他是没牙的政治老虎。没牙的老虎抖抖毛叫一声,也比猴子豹子厉害得多。市长评价推介干部,影响力极大。组织部考察组的记录里,对李佑丢进一颗“黑豆”。负面影响,直接威胁着他的政治命运。李佑非常清楚,市长郑砚池是不信任他的。他想,他和市长并无恩怨,在组织部门考察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得说几句好话。想不到市长竟有落井下石之嫌,想对李佑搞墙倒众人推。从此,李佑的不满心理愈来愈重,就和郑砚池势不两立了。

更加上郑砚池上次复制别人的原创,在干部队伍中散布,李佑认为,那绝对是恶语中伤。一市之长,一言九鼎,再咋着也不能把自己的阁员和“台独”“邪教”相提并论。并且,郑砚池还说过:“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市民都争着给李佑安排工作。有叫他去梵蒂冈的,说他会把人家的教会搞乱;有叫他去欧洲的,说他会把欧洲的团结搞乱;更多的人,是主张他去美国,把他们的社会秩序搞乱,叫美国人顾此失彼,就不攻击我们侵犯人权什么了。”

大案破了,李佑的生存环境定有良好预期。他迅速将案情作横向联系,把周慧莎当做郑砚池的政治门面来轰击。而且,他还要理直气壮地派人进驻四海商场实地调查研究,做案例解剖,组织撰写理论文章,对于市长郑砚池,在李佑看来,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把四海商场翻它个底朝天,让其污泥臭水横流,叫你郑砚池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大案已破,李佑心中似有热血喷涌,心情亢奋,拉周慧莎一起,立马召开新闻吹风会,审讯赵锡成。李佑转身对周慧莎说:“周总,您此时此刻,肯定义愤填膺百感交集,对吧。有太多的不理解和不能接受,对吧。您可以当面问问老赵,为什么不识好歹恩将仇报?”

周慧莎看到,赵锡成正凝视着她,一副痛苦愧疚的样子。又停了一阵子,赵锡成像打喷嚏一样张大了嘴巴,“啊”的一声,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痛哭了几声,啜泣着说:“周总,辜负了您的一片好心,太对不起您了。要报答您,恐怕到来生了。”哭着说着,两只粗黑的大手,捂住他汗湿黝黑的大脸。涌动的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在日光灯的映衬下,明晃晃的一片。

赵锡成沉默下来,他注视着李佑,他明白,从今天开始,他生命的分分秒秒,就和公安警察联系在一起了。他不简单,当过兵,管过军械库,当过民兵营长,如今,他知道自己的生活再也回不到平常平安的秩序中去了,他预感到生命的尽头已经不远,痛哭和泪水对自己也没什么帮助。自己应该做的,应该是对事情大包大揽,以减轻儿子、妹妹、胡三丰和仲笼头等人的罪责。想到此,他对李佑说:“李局长,都是我的主谋,枪是我弄的,雷管炸药是我弄的,钱也放在我那儿。事儿的确都是我张罗起来的,不要连累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