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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我的胡杨-苏建华

——请记得

如果我转身

跟玫瑰无关

也并非远离

是蚀骨的绝望

谢绝了我的眼睛

却埋葬了我的心灵——

再次踏入胡杨林,与其说是故地重游,不如说是与老友重逢。任何一个时刻,我都不是因为慕名而接近,因为卓然临风的胡杨以及那些被飓风剽掠的苍黄天地,都是我熟稔的旧友故知!

请不要嘲笑我的大言不惭,请不要轻亵我的老来轻狂,说是“我的胡杨”,那是我四十年的乡心梦庄。轻狂也好、浮夸也罢,权当我醉言。

醉乡梦里花落,我又看见在胡杨怀抱里的日子。那时候的她,远观长发披肩、风姿绰约,我们在一眼望不到边的丛林里偃仰啸歌。那些懵懂少年的无忧岁月,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是胡杨,却在她温柔的庇荫里度过了无数个大人们劳作时而专属于孩子自己的小时光:沙鼠在树下面急急忙忙打着洞,土牛在旋转着身子造坑,麻雀在枝丫上撅着尾巴偷窥,细蛇伸着头觊觎着鸟窝里的花蛋,我们在制造着无数个长大了的游戏……

许是彼此都经历过人生的坎坷心便近些了吧,为了配合我追觅的心情,胡杨林给我一个阴霾的时日,这对于追逐光影、注重色彩的艺术家们来说,可不是个拍摄的好天气,因为没有金黄的潋滟。不知道她是“敝帚自珍”小气呢,还是为了给我更多久违的气息。我的再次到来依然不是仰慕和新奇,而是叙旧的沉静和了然,不是喜悦,也并非悲怆,不是为着欢呼,也不是为着拥抱,只是为着那不需要思想的走那么一走,和走着时不由自主的驻足或者一伸手的摩挲,还有那不能言说的绝望。那绝望如同读一本好书,急切而又不知所措,那绝望来自于预知读完它之后的无可替代。关于胡杨,我的理解体会也许从来不能如胡杨本身一般厚重且历久弥新,但是我对她绝望的阅读一如她未来绝望的处境。所以我总是不敢也不忍动笔去写更多的关于她们的文字,那种言不尽意的遗憾是我关于胡杨文字的最大败笔。

对于胡杨,如果你的脚步只是在欣赏,不够;如果你的眼眸只是在撷取,不够;如果你的心灵只是在度量,也不够。无数生机勃勃的故事在无声讲述,那是雕塑的童话,宁静的传说。

我爱她,今日所不能被阳光朗照的胡杨,这个季节,那些淡淡的清风,带着些人生里最初的记忆和体验,细细游来,在那些三千年至九千年的胡杨林里氤氲,飘荡着我说不出的心痛和无语。这个盛夏,她只是单一的绿色,而且灰蒙蒙的,不透彻,也不纯净,有着正在经历沧桑和倔强的满面霜尘。

是的,短短三十年,她已苍老如我,“尘满面,鬓如霜”“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我不知道这一片树林还能否如我们儿时的想象,能够连接未知的远方。我以为她依然年轻,等待我的光临,我还依然能够从胡杨的身上,看到柳树、杨树、榆树、枫树甚至松树的影子,感受她在孤寂的戈壁荒漠中开出的一场关于树木的盛宴,看她在苍凉中固守的灵魂为梦种植的青春和子孙……

举目四望,那是童年迷梦的绝望现实:几乎没有一棵不残损,残枝断臂在美术作品里哭泣,撕裂着我的心扉,灰突突的绿色只是高坐在她肩胛上的几株草丛,风过,没有招声;雨过,依然宁静……她已然衰老得连遮羞的衣冠全都丢掉了,或者裸露着狰狞,或者暴晒着壮烈,或者张扬着凌厉……当年绿影婆娑的胡杨早已成为这些超乎人类想象的惨烈的定格:遒劲的枝干,弯裂的伤口,倔强的姿态。几近三百六十度的扭转,圆润却决绝。有的就那么相依相偎着,靠在彼此的肩上永远地沉寂了;有的昂首了上万年,只剩下了直径近一米的一圈不规则的边缘高出地面寸许的牙茬,却还呐喊着不甘;有的弯下来的树身只剩三面中空的一截,却风化成了千年等待的马面;有的倒是高挺着身躯,却只是一溜儿燃烧的火焰般的造型,翘首怒发冲冠,胆敢向天再借五百年;有的在摧残里倔强到仅剩下“一指禅”,锐利直指向天,笑看苍天怯懦清远……世间,哪一部机器可以这样记录岁月?哪一种语言可以这样表达情绪?

她悲壮的形貌在不屈不挠里壮烈着对生命的渴望,那不是为了给摄影和写作留一个蓝本,留一段丰沛的想象,而是坦荡地给了你她那历尽风雨绝望倒下的所有人生。

她一如既往地无视着我们如蚁的蜗行与仰视,或仰天长啸,或傲岸不屈。想起海狼关于胡杨那些冷静客观描述的赞美和沉痛:“殓葬了忍让的懦弱,殓葬了奴性的屈从,殓葬了弯驼的软腰,殓葬了蛇行的跪拜。”是的,即便是这个生命活跃的盛夏,这些枯死的胡杨也无法有任何一片叶子可以显示关于我们常规认识里生命的痕迹,但却仍然让我感受着来自她强健生命跨越千年的传递。虽然我更愿意看到她那绿影招展的当下生命,但是在当下里自个儿活得风生水起的人们,从她身上猎获精神动力和经济回报的时候,却从不曾付出过哪怕丁点儿最为微薄的资本。那就让我们用并不丰饶的泪水来灌溉这些已经不能挽救却千年生机着的胡杨吧!

当无数奔忙的脚步匆匆掠过,无数世俗的眼睛恋恋离去,有谁听到天籁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凄然长啸?

我的胡杨,我该做些什么?为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