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说:洞达人性的智慧
8085700000016

第16章 强者之孽

人们都有崇拜强者的倾向。在芸芸众生之中,人们记住的总是强者。强者是文学和艺术的主角,一如他们在历史上和生活中那样。对于强者,人们总是津津乐道。

崇拜强者的倾向符合自然的法则。自然总是给强者提供更多的机会。优胜劣汰的原则使自然不断发展进化。

然而人们往往忽视了这样一条准则:在强者身上人性的优点和弱点将同时放大。人们每每着迷于强者造福群体的能力,却往往忽略了他们造祸群体的能力。更有甚者,人们的强者崇拜倾向常常发展得这般强烈,以致连强者造祸群体的能力也被盲目地崇拜起来。

李朝威的《柳毅传》(《太平广记》卷四百十九引《异闻集》)里的钱塘君,一直以其嫉恶如仇的刚肠直性,受到读者与学者的喜爱与肯定。然而,他为侄女向其婆家复仇的行为固然大快人心,但他在这过程中给无辜百姓带来的灾难却也令人发指:

君曰:“所杀几何?” 曰:“六十万。”“伤稼乎?” 曰:“八百里。”

这“六十万”恐怕不会全是龙女婆家的人口,“八百里”也恐怕不会全是龙女婆家的庄稼。钱塘君强大的为善能力(这里是指其“正义”的复仇),便也同时搭上了这强大的造祸能力。他本人固然痛快,倒楣的却是百姓。而且他所造的祸害还不止这些,他哥哥洞庭君揭发说:

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

他与其他强者作对,遭殃的却是百姓,这就是强者的逻辑。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钱塘君的行为不过是江河泛滥的自然现象的拟人化或人格化,但是我们也同样可以认为,这其实也是强者造祸群体的社会现象的自然化与神格化。我们大概不会忘记当年秦始皇对唐且所发的威胁:

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战国策》卷二十五魏四“秦王使人谓安陵君”)

这种威胁如果付诸实施的话,不是很接近钱塘君的行为吗?而人们却还在那里肯定钱塘君的行为,大概是他们从没有遭受过水灾之苦吧?

《水浒传》里的不少好汉,也具有钱塘君式嫉恶如仇的刚肠直性,可是当他们强者脾气发作的时候,又有多少无辜平民死于非命呵!第六十六回写梁山好汉攻陷大名府,柴进找着吴用下令,“教休杀害良民时,城中将及损伤一半。”这“一半”大约是多少?“民间被杀死者五千余人,中伤者不计其数。”这大概不会全是梁山好汉的仇人的家属吧?而且如果不是柴进找着吴用下令,恐怕其余五千余人亦将死于非命吧?在《水浒传》中,类似的滥杀无辜的场面还有不少,使我们对梁山好汉们的“壮举”不能没有保留。他们固然都多多少少受过官府的恶气,但是他们又有什么理由这样滥杀无辜呢?然而人们在为梁山好汉们的义举欢呼的同时,往往连带着把这些滥杀无辜的场面也作为英雄豪举一并礼赞了,这是不是盲目的强者崇拜心理在作祟呢?

《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当年被老君安于八卦炉内,炼了七七四十九日,老君开炉取丹,孙悟空跳出丹炉,一脚把丹炉蹬翻,落了几块砖出来,内有余火,化为八百里火焰山,给当地百姓造成了极大的灾害。对于孙悟空的这一行为,赵天池下以“强者之孽”的诛心之论:“能耐得丹炉的煅炼,又能跳出丹炉,是一桩难得的大好事,必待大慧根、大勇气、大担当的人物,始克遂行。但就在那跳出丹炉的一瞬间,若还未曾炼到炉火纯清(青),而存一丝意气,或稍显一点豪情,任性蹬出一脚,在不自觉中就留下了可怕的后遗之灾,为群体造祸无穷。这正是强者之孽,往往就存乎这不自觉的一念间,轻易得亦如举手投足,可不戒慎?”孙悟空当然是一个饱受迫害的强者,就像梁山好汉或钱塘君一样,但这并不足以成为其造祸群体的理由。但是人们却只为他能跳出丹炉而欢呼,却忘了他蹬翻丹炉所造成的恶果。

人们往往具有这样的倾向:对于普通凡人的微小过失毫不留情,但对于强者的弥天大祸却可以宽容处之,好像强者是另外一种高贵的人种,天生就有随心所欲造祸群体的特权。于是强者们也就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挥金如土,杀人如麻”,以为不这样不足以显示其“英雄本色”,不足以获得人们五体投地的尊敬。

对于上述这类“强者之孽”,小说家的态度又如何呢?他们是对强者之孽有所保留呢?还是也有盲目的强者崇拜倾向呢?我们想至少就以上这些小说而言,小说家的态度应该说是前者。他们一方面旨在表现“强者之孽”,一方面又对之提出了非议。

如对于钱塘君杀人六十万、伤稼八百里的“强者之孽”,洞庭君的反应是:“汝亦太草草……从此已去,勿复如是。”我们认为这里面就流露了小说家的非难态度。又如小说家让孙悟空在由他自己造成的八百里火焰山前大吃苦头,似乎也不无揶揄他“自作自受”的讽刺意味在内。至于小说家对梁山好汉滥杀无辜的态度,则我们同意刘若愚的意见:“至于残忍,虽然主帅宋江一直被写成是警戒他的部下不要滥杀无辜之人,但有些人物的视杀人为戏是不可否认的。无论怎么说,我们不能承认作者(或作者们)完全赞同人物的道德观……小说中的这类人物说明了对人性实实在在的认识,而不说明对强盗活动与杀人越货的赞同。”

我们猜想,小说家们正是要通过对于“强者之孽”的描写,既表现人性的这一侧面,同时又使人们意识到强者崇拜倾向的局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