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说:洞达人性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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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个与成人世界相对立的孩子世界

《马可福音》中说:“耶稣为小孩祝福……凡要承受神国的,若不像小孩子,断不能进去。”(第十章)类似的说法,在中国古代也有,比如《孟子》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离娄下》),李贽《童心说》的“童心者,真心也”,等等。在这些不同的说法中,蕴含有一种共同的东西,那就是对于孩子的崇拜,或者说是对于童心的崇拜。我们可以称之为“童年神话”。

安姆逊的“田牧文学”(pastoral)理论认为,西方文学中的那种田园牧歌,既不是由农夫牧人自己写的,也不是写来供他们欣赏的,而只是以他们的生活为题材而已;推而广之,不仅田园牧歌是如此,其他很多内容、作者、读者不一致的文学现象也是如此。

用了这种理论来看“童年神话”,可以发现其情形亦是如此。主张孩子崇拜的大抵是成人,而且他们的主张也并不为真正的孩子所理解。现实世界中的孩子,并不如“童年神话”所宣扬的那么纯洁无瑕,正如现实世界中的农夫和牧人的生活,也并不像田园牧歌中所表现的那么富于诗意。伊甸园中有蛇,草原上有狼,童心中也有恶。在这一意义上,戈尔丁的《蝇王》真不愧是打破了“童年神话”的杰作,到底反映了人类对于自身认识的进步。

不过,和其他各种神话一样,“童年神话”也只是人们用来表达对于现实的看法的工具。假设存在着一个纯洁无瑕的孩子世界,正是为了批评人们置身于其中的那个现实世界。无论是在《马可福音》中,还是在《孟子》中,或是在《童心说》中,都可以发现类似的对于现实世界的抗议。

《红楼梦》里也存在着一个“童年神话”。现代新派的红学家,认为《红楼梦》里存在着两个对立的世界,一个是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一个是大观园内的理想世界。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是肮脏的,是“淫”的世界;大观园内的理想世界是干净的,是“情”的世界。大观园内的理想世界原本孕育自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而最终又为其内在的发展趋势所冲破,仍然无可奈何地回归到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中去。我们很赞同这种看法,并且发现这种两个世界的对立,很容易从“孩子世界”与“成人世界”对立的角度来作新的观察。也就是说,可以把大观园内的世界看成是一个孩子世界,而把大观园外的世界看成是一个成人世界。在小说家看来,大观园内的孩子世界是一个干净的世界,一个“情”的世界,一个理想的世界;而大观园外的成人世界则是一个肮脏的世界,一个“淫”的世界,一个现实的世界。大观园内的孩子世界的崩溃,是由于孩子们无可奈何地长大成人。显而易见,在小说家的这种看法的背后,正潜藏着一个“童年神话”。

大观园内的世界是一个孩子世界,不过,这只是一个小说家想象中的孩子世界,是一个以“童年神话”为基础的孩子世界。小说家心目中的“孩子”,不仅仅是一个年龄概念,而且也是一个负荷着其理想的神话概念。众所周知,贾宝玉喜欢女儿,不喜欢男人,他认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因而前者干净而后者肮脏。不过我们常常忽略了,贾宝玉所喜欢的,其实是“女孩”,而不是“女人”。而且他所喜欢的“女孩”,也是传统意义上的“女孩”,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女孩”。所谓传统意义上的“女孩”,也就是“未嫁”的女孩。贾宝玉的女性崇拜,其实是一种“女孩”崇拜;如果加上女孩对他的崇拜,则正好构成了一种孩子崇拜。这种崇拜认为孩子干净,而成人肮脏;孩子有“情”,而成人耽“淫”;孩子美好,而成人可恶。显而易见,贾宝玉的这种看法,进而言之小说家的这种看法,本身已经充满了神话色彩,只能从象征的角度去理解了,因为从现实的角度来看,没有理由认为孩子比成人更好。

大观园内的孩子世界的崩溃,正是因为孩子们的长大成人。女孩们的出嫁当然是一种标志,另外对于性的渴望则是另一种标示。绣春囊的出现之所以显得如此严重,正在于它乃是一个孩子世界即将崩溃的信号。夏志清把这件事比作伊甸园中蛇的出现,因为蛇的出现使亚当和夏娃从天堂坠入人间,而绣春囊的出现则标志着孩子们开始进入成人世界。大观园内的孩子世界的崩溃,与亚当和夏娃的被逐出伊甸园,乃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具有相似的意义的。小说家对于这一崩溃感到悲哀,正说明了他所建造的孩子世界,只是一个理想中的孩子世界,而不是一个现实中的孩子世界,也就是是一个以“童年神话”为基础的孩子世界,而不是一个以现实生活为背景的孩子世界。否则他就没有理由不为孩子们的长大成人而感到高兴,而这是一般的孩子与父母都具有的共同心理。

人们都说《红楼梦》继承了《金瓶梅》的写实精神,但是《金瓶梅》里却并不存在大观园式的“童年神话”。由此可见,《红楼梦》对《金瓶梅》的继承,乃是一种同时在同向与逆向两个方向上的继承。小说家在其惨淡经营的“童年神话”中,寄寓了他对现实世界的强烈不满,还有那对理想世界的美好憧憬。

信奉“童年神话”的小说家当然不止曹雪芹一个,那些资质敏感秉性忧郁的小说家们,显然都乐意到其中去寻找精神寄托。此刻我们想起了曼斯菲尔德,在她的小说里,也可以发现“童年神话”的踪迹。

《稚气可掬,但出于天然》里的一对少男少女,在火车上邂逅相遇,彼此不约而同地都产生了一种知己之感。因为他们都感到自己与陌生的愚蠢可笑的成人世界格格不入,都希望远远地躲开它,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安全与幸福。他们确信他们是世界上“有这种想法的仅有的两个活人”,不惜结成两个人的孩子同盟与整个成人世界对决。

《画册的一页》里的年轻画家,对许多温柔多情的女人的好感无动于衷,却爱上了马路对面破旧小房子里的一个“奇瘦的女孩”,觉得“她是他唯一真正想认识的人,因为他认为她是世界上所有活着的人中间唯一和他年龄一样大小的人”。“她的从容、严肃和孤独,以至她走路的姿势,似乎都在表明她急于和这个成年人的世界从此断绝一切联系。而这一切在他看来又是那么自然,不可避免。”

显而易见,曼斯菲尔德的小说里也含有一个“童年神话”。她笔下的这些孩子们或是大孩子们与成人世界的对决,正象征了她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对立,以及她对现实世界的不满和对理想世界的憧憬。

尽管现实生活中的孩子世界决不会同于《红楼梦》中的孩子世界,也不会同于曼斯菲尔德小说中的孩子世界,也不会同于其他含有“童年神话”的小说中的孩子世界,但小说家们的描写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它们使我们认识到了我们身上的人性的美好方面的失落。这些美好的方面正因为假定是在我们的童年时代曾经有过的,所以它们的不复存在就尤其使我们感到深深的震惊。于是从我们对于童年时代的回顾的乡愁中,滋生出了我们面对明天塑造更美好的人性的信心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