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年轻的成电正走进生命的第十个年头。通过十年的发展,学校从小到大,声誉日隆,然而一场始料未及的疾风骤雨彻底改变了安静的成电校园。
虽然先后历经了反右斗争和“大跃进”运动等政治风云的洗礼,“文化大革命”这场风暴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还是远远超出了林为干等人的想象。1966年5月,“五一六”通知的传达拉开了十年浩劫的帷幕。继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北京大学第一张大字报后,《人民日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社论指出:“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政权,就丧失一切。因此,无产阶级在夺取政权之后,无论有着怎样千头万绪的事,都永远不要忘记政权,不要忘记方向,不要失掉中心。”社论正式宣布了“一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高潮,正在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社会主义中国兴起”。
随之而来,中华大地阴云密布,狂风大作。“文化大革命”的阴霾很快就蔓延到平静的成电校园。“七三”指示宣扬“学生负担过重,影响健康,学了也无用。建议从全部活动量中砍掉三分之一”,要求学生学工、学农、学军的“五七”指示又迅速在整个中国的教育界显示出了巨大的能量。“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既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停课闹革命”成了势不可挡的洪流,新中国成立以来正确的科技教育发展路线和政策被彻底否定,科研机构、高等学校陷入瘫痪。校园里一切都颠倒打乱了,正常的科研教学被迫统统中断,正待腾飞的成电半空折翅,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由于“文化大革命”的主要目的就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以利于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科技战线毫无疑问地成为首当其冲的重灾区,大批的科学家和科技人员成为冲击对象。各高等院校纷纷效仿北京大学,揪斗校系领导,冲击各级组织,一发而不可收。几乎一夜之间,林为干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由令人尊敬的师长变成了被专政的对象。
大字报满天飞,主楼前广场、食堂红色的墙,很快就被大字报给占领了,成了革命群众的言论主战场。眼看5月就快结束了,学校里革命氛围越来越浓,院长谢立惠、副院长王甲纲都被抓去蹲牛棚了,形势越来越严峻,妻子邓蓉芬劝林为干少抛头露面,但是他“问心无愧”,每天照常到教研室钻研心爱的电磁波技术。邓蓉芬的担心很快就发生了,那天,一个熟悉的学生跑到教研室悄悄对林为干说,“林老师,有人在主楼前贴你的大字报了”。林为干放下手中的书,快步走到主楼前,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名字正醒目地写在一张黄色的大字报上,大字报用绘声绘色的语言揭露了他作为“美蒋特务”、“资本主义学术权威”的罪行。一个革命小将正在大声朗读大字报内容,一群人正围绕大字报“各抒己见”,乱哄哄的一片。这些学生是那么的熟悉,他们前几天还在课堂上听课、做笔记,现在却又是如此的陌生、可怕。一股剧烈的绞痛在林为干心里蔓延。
“大字报”作为具有特殊政治功能的斗争方式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出现并风行。和“文化大革命”中第一张大字报出现在北京大学一样,1957年,第一张大字报也是贴在北京大学饭厅那灰色的墙壁上,不过当时大字报只是作为提意见的方式,而非打击报复、莫须有中伤的手段。不久,在反右斗争中,提意见的大字报却成为反党言论的罪状,成为政治斗争的有力武器。大字报在“文化大革命”中得到“充分的运用”,一时间席卷全国。混乱的成电校园到处贴满了大字报,“赤卫队”、“成电红旗”、“成电东方红”等各种群众组织风起云涌,大大小小的批判会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回到家里,林为干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妻子邓蓉芬更加担心林为干的安全,因为她听说成都其他高校已经开始有教授被打了,劝林为干最好还是在家里躲一躲。林为干仍然舍不得放下手中的科研,第二天,当林为干正要走进教研室的时候,一群革命小将向林为干冲了过来,在林为干还未来得及回神,双手已经被反扣,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在主楼前的广场上接受对他的第一场批判。在台上,林为干低头垂首、弯腰驼背,接受革命小将和群众对他“走资本主义教育道路”、“美蒋特务”等等罪名的轮番批判。
被批斗后,林为干等学校主要领导干部和骨干教师都被丢进了“劳改队”,他们不能回家,集中住在三系楼下腾出的空教室里,参加所谓的“土劳改”。早上五六点,林为干就被哨声吵醒,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背毛主席语录,之后,每个人胸前挂着写着诸如“反动学术权威”等字样的牌子,蓬头垢面,拿着饭盆去食堂打饭。饭后,这些平常握笔杆子的手,拿起了扫帚,分头去做最脏最累的勤杂活。林为干先后被安排去清理主楼地下室、疏通下水道等。
随着运动的深入和扩大,被批判对象胸前挂着的写着莫须有罪名的牌子越来越大,头上戴的纸高帽越来越沉,“喷气式飞机”的劈头姿势难度越来越大,如果革命小将嫌校内批斗不过瘾时,还会把他们推出去游街。游街的时候,一群革命小将敲锣打鼓,喊着口号,押着两三个坏分子,坏分子常常是胸前挂着牌子,背上扣着一口食堂煮饭用的中号生铁锅,用细绳子套在脖子上,勒出深深的血印。这一切都是林为干听说的,成电毕竟是一所工科大学,校风严谨踏实,革命小将和群众的斗争意识和氛围都比不上综合性大学强烈,而且成都地处西部一隅,成电的批斗激烈程度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温和的,而且林为干待人谦和、与人为善,在运动中林为干没有挨过打。
为人诚恳的林为干还获得了革命小将的“信任”,他们还委任林为干分担了一些管理工作,负责保管“劳改”同事的鞋带、腰带和刮胡刀片等危险物品,防止某些老师自杀。没有批斗的时间里,林为干更多的是接受各种审查、写永远也写不完的交代材料。对林为干来说,写材料是件费劲又痛苦的事情,他写的材料总是过不了关。每次看到他写不来的时候,革命小将总是嘲笑他,“还是堂堂大教授、‘活字典’呢!连个材料都不会写”。然而,当革命小将有不认识的英文单词,不懂的知识的时候,他们又不得不来向林为干求教,这时候,他们又对林为干打心底里佩服,“不愧是‘活字典’啊”!
那段时间,林为干老是失眠,夜已经很晚,关在三系楼下的其他同事都相继入睡,林为干不但没有睡意,反而更加清醒,他清楚地明白那些横加在他头上的诸如“反动学术权威”、“美蒋特务”之类“莫须有”的罪名,没有什么值得可怕的。但是,这场运动对于教育科研的冲击却太可怕了,有的老师受不了无休止的批斗,疯了;更多的老师对教育科研事业失去了信心。对此,林为干忧心忡忡。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悄悄地拿出藏在被子下面的学术著作,借助昏暗的灯光,排遣内心的担忧,他只希望这样的颠倒岁月可以早点结束,身边的同事都可以正常地工作生活,他也可以继续心无杂念地从事他一生挚爱的科研教学。
全国的运动愈演愈烈,批斗还在继续,劳改的日子好像永远没有尽头。空下来,林为干给在家待分配的儿子林诒玉写信,言语诚恳得让人伤心,“儿子,你看老爸是不是做了坏事的人?”他为连累儿子内疚不已,同时,随着运动斗争的深入,林为干也开始不再那么坚定了,他常常问自己“我究竟错在哪里?如果我没有错,那是谁错了?”虽然如此,林为干还是在信中,告诫儿子,“你一定要读书,要认真读书,读书一定会有用的”,他甚至“威胁”儿子说,“你不好好学习,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因为我有很多的学生”。林诒玉一直记得这样的话,哪怕是在大巴山脚下的大竹县电信局修理手摇电话。
1970年,初夏,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1号”发射升空,这是处于愁闷之中林为干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这让他非常振奋,为中国自豪,也为这些科学同行、为微波技术在中国的发展应用而欣喜,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马上投入祖国的微波科技发展中啊!这样的心情比当时回国的心情更加急迫,更充满渴望。
然而,短暂的欣喜之后,林为干的希望彻底落空了。一场规模更大、更彻底的狂风暴雨把林为干这群人卷到了大凉山深处的荒野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