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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奶腥味(2)

水香另一个能让我们记住的好处是帮我们灭了臭虫和跳蚤。她先让我妈叫我们全家都洗澡换衣服,跟着就把我们家的床铺拆了,把草席和床板都搬到河边的麻石台阶上让太阳暴晒;又一壶一壶地烧开水,同时招呼我妈把用过的垫褥和被子也拆了,和换下来的脏衣服一道,全扔进我们洗澡用的大木盆里,撒上碱粉,用开水浸泡,从早晨泡到中午,才提到河边去搓洗;再到河边将晒得发烫的草席和床板抱回来,全摆在雨檐沟旁,均匀地往上面撒几把石灰,又提一把铝皮壶,用开水淋得它们发出吱吱的叫声。最后一件事是往我们床底下撒石灰,她说石灰咬手,坚决不要别人帮忙,结果石灰飞了她一身,把她弄得白蒙蒙的。

她灭了臭虫跳蚤,我爸妈没说一句好。本来也是,我爸妈正在恩爱着,她忽然插进来,害得他们挤一张单人床;挤单人床还不要紧,关键是只隔了一道薄板子,他们互相抓痒时便不好再哎噢哎噢地叫唤了;她又把臭虫跳蚤给灭了,我爸妈挺喜欢抓痒的,现在不痒了,还抓什么呢?

我对水香印象最深的是她撩起衣襟给熊国庆喂奶的样子,虽然这种事情叫人难以启齿,说出来连我自己都感到脸红,觉得自己很猥琐(此刻我正在和自己的猥琐作斗争)。但当时作为一个懵懂少年,我确实忍不住偷瞥过她喂奶,而且不止一次,我的眼睛非常不自觉,贼溜溜的。我看到她的奶很饱满,白森森的,像一只翻盖在她胸脯上的大瓷碗,奶头是枣红色的,听熊国庆吸得啧啧直响,好像那是一颗糖。

为了水香,我还跟火柴厂陈大炮的儿子打过一架,原因是陈大炮的儿子陈光辉朝我家窗户上扔了两块断砖头,打破了三块玻璃。那个窗户是我妈房间的窗户,我们家开在巷墙上的只有这个窗户,而当时住在我妈房里的是水香,砖头砸进来时水香没一点防备,她正坐在九斗书桌前挤奶。她将奶水挤进一只小瓷碗里,熊国庆吃不完她的奶,她就挤出来给李文革吃。但那天李文革一滴也没吃到,那只小瓷碗都被陈光辉的砖头打破了。陈光辉扔砖头用了很大的力气,哗啦啦一阵响,砖头和窗玻璃都落在书桌上,碎玻璃屑子溅得到处都是。水香一声惊叫,敞着怀就跑出来了。她那种满怀颤动的样子令我至今难忘。我的眼睛肯定受到了惊吓,它们像兔子似的东跳西跳,就在跳的过程中,它们瞥见了陈光辉的影子。陈光辉的影子飞快地闪了一下。我相当激动,我先是恶狠狠地叫他爸爸的名字,陈大炮—!然后又叫他,陈光辉—!我估计我的声音都追不上他,他早就蹿得没影了,钻到斜对面一条鸡肠子似的小偏巷里去了。

我回头看见我妈找出了一瓶红汞水,我就知道水香受伤了。我妈用背挡着我,给水香胸脯上涂红汞水。我听见水香在咝儿咝儿地吸凉气。

第二天上午,我便在学校里咬了陈光辉,他不知道我会咬人,也就不知道要躲着我,结果被我一把揪住了。我手上有力气,他怎么挣也挣不脱。我跟他一起滚在地上,他用膝盖顶我,我不能用膝盖顶他,就一口咬住他的肩膀。这是我平生头一回打架。我把陈光辉咬得很惨,他叫得跟杀猪一样,把老师都引来了。老师好不容易把我们分开了,然后老师就让我撑着凳子跟她去了办公室,问我为什么咬人,我说他砸我家的窗户。老师四十多岁,长得很和善,没怎么说我,只叫我老实罚站。其实叫我罚站不过是一种形式,因为我不能站,只能趴。我在凳子上趴了一个上午。中午刚回到家里,陈大炮就揪着他儿子跑到我们家告状来了,陈大炮扒开陈光辉的衣服,要我爸妈看陈光辉的肩膀。陈大炮的脸都有些歪了,他问我爸妈:“你们是怎么教孩子的?有这样咬人的吗?这还像一只肩膀吗?”我也偷眼看了看,也觉得那不像一只肩膀,倒像是一只放多了碱、被人咬了几口又丢掉的黑馒头。当着陈大炮和陈光辉,我爸狠狠地修理了我一顿,梆梆地往我头上猛戳炮栗子。我当然不服。我猜他巴不得有个机会名正言顺地修理我,自从我对丁珠玉说过烧信的事后,他没碰过我一个手指头,他把怨气都积在肚子里,今天他终于有机会发泄了。我愤愤地说:“他打破的玻璃划伤了人!”但他像个聋子,根本不听我的辩白,只顾酣畅淋漓地埋头修理我。

还是水香把他拖开了,水香弯腰用身子护住我,对我爸说:“打两下就算了,他一个残疾还敢欺负别人?想必也是急了才咬一口的。再说呢,人家这位大哥也不指望你把孩子打出好歹来,你若真打出好歹来了,人家心里也是过不去的。”

在拉拉扯扯当中,我的头不断地被她软软地碰一下,碰得我心里怦怦乱跳。

我们家还是赔了陈光辉五块钱的医药费。他打破的窗户被我爸用一块塑料薄膜蒙起来了,又削了几根细木条,用细木条把薄膜压上去了。若在以前,他一定要找几块玻璃,镀上水银做成镜子再安上去的。现在他就这么一蒙了事。

因为被我咬过一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光辉都对我非常警惕,从不靠近我,看见我就绕着走,绕到一两丈远的地方,突然鬼叫一声:“反革命!”然后撒腿就跑,并不跑远,跑一个五六步或七八步就不跑了,回头看我一眼,高高兴兴地走掉了。他不知道他一句“反革命”对我有多大的杀伤力,我甚至在陈光辉张嘴之前,脸上便火辣辣的,同时用一种祈求的眼神对着他,希望他不要说出那三个字,可他照说不误。

如今陈光辉再也不会远远地绕着我了,更不会牙黄口臭地叫“反革命”,他在一家印刷厂当业务员,一个月至少要到我办公室里来三次。光是我给他的业务,估计他到手的提成也够买个车了,所以现在他跟我公司里其他人一样,开口闭口都叫我兵哥,而且一见到我便满脸堆笑。我说过他多次,我说我们是老同学,你叫什么兵哥呢?可是这回说了,下回他又忘了,见了我,照样是那一句,—兵哥哎,然后笑容便风生水起,生动极了。

时间一长,我妈都有点离不开水香了,水香有许多乡下人的事说给我妈听。只要我妈没去电影院上班,她就跟我妈扯那些事,有时候我妈发着呆,水香这里照样说她的,说着说着我妈就听一些进去了。水香满月要回乡下,我妈留了一天又一天,她走时,我妈一百个舍不得,眼圈都有点红了,再三对水香说:“你要常来,你答应我好不好?”水香答应了。水香换了叫法,她不叫我妈做嫂子,改叫表姐。因为巷子里的人都以为她是我表姨,她也就顺着人家的口气叫我妈表姐。她说:“表姐,只要你不嫌我打扰,我一定常来。”

那段时间水香来得很勤,她很乐意到城里来,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脸面的事,她多少有点骄傲地对乡亲们说,她在城里结拜了一个表姐,她是去城里走亲戚。她抱着正在吃奶的熊国庆,挽着一只篮子,篮子里装着乡下人的礼物,一包干腌菜,几个芥菜米饼、半个南瓜或一些红艳艳的干辣椒。回去时我妈除了给她买车票,还要往那只篮子里塞几样东西,有时候是糖果和饼干,有时候则是几尺平布或一包油豆泡。

过年时水香也来了。不是水香,我们家的这个年就没了一点生气。那些天我们家里实在是太冷清了,冷清得不像过年。当然,年是要过的,你过不过不要紧,年是要过去的,年是长了脚的。年来了,你不理它是不行的,爆竹是要打的,对联也是要贴的,可是我们的乡下亲戚金秀姑姑和细宝伯伯却没来了,不知他们怎么得到的耳信,不再走我们这门亲戚了。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堂兄李有志,他每年正月初一都要来我们家拜年的,今年也没来了,以后也再没来过。我们都没料到他会不来。那天我爸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其实心里是在等他来的,可是等了一上午,结果是空等。李有志为什么不来呢?不用想我们也明白了,连这点走往都不要了,这头亲戚就算断掉了。

水香是初七中午来的,初七是“上七”,在年腰上,俗话说“上七”大似年,是个大日子,可见她挑这个日子是很用了心的。那天飘了点雪,她抱着熊国庆在前,身上的罩袄褂浆洗得有棱有角,棱角上还薄薄地挂了些散碎的雪花;她后面是熊大头;他们一进门就带来了一股稠乎乎热烘烘的奶腥味。她说:“表姐,表姐夫,新年好!我们来给你们拜年啦!”听到她这一声喊,连我爸都有点兴奋起来,我爸一个劲地对他们拱手,说:“哎呀哎呀,你看看你看看,下雪呢,还来给我们拜年,这怎么敢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