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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奶腥味(1)

奶腥味是熊大头的老婆带来的,还是夏末的时候,熊大头就说要让老婆进城来生孩子,他说这是最后一个,生了这个就不生了。到国庆节,果然就把老婆叫来了。现在还和我们家有来往的就是这个熊大头了。以前熊大头老来跟我妈借钱,虽然借的不多,总是五块五块的借,可借了不还,我妈就觉得这个拖板车的不是借钱,倒像讨债了。他救了我爸一条命,我爸值多少钱,我们就欠他熊大头多少钱。我妈背后跟我爸嘀咕,我们自己还在从牙缝里抠钱,他倒好,把我们当摇钱树了,我们到底欠他多少呢?

所以尽管熊大头不像别人那样生疏我们,我妈并不觉得这个人有多好,这个人之所以不生疏我们,是他的债还没讨够。他叫老婆到城里来生孩子,要我妈给他老婆腾出一个房间,说到底还是在讨债。这笔债什么时候才还得清?还不还得清?由谁说了算?只能是由他熊大头啊。虽然这阵子我妈在人前极为卑谦,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但面对熊大头,她的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她垂下眼睑,摸了一块抹布抹桌子。本来她想拿扫帚扫地的,反正地上也够脏的,他熊大头也不好说这是故意要扫他出去。可就在她伸手去拿扫帚时,看到了挂在一只钉子上的抹布,于是她改变了主意,选择了抹布。毕竟用抹布更委婉一些。

抹布已经很久没下过水了,干得像硬邦邦的布壳子,抹在灰蒙蒙的桌子上居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熊大头说:“你不打湿抹布怎么抹呀,你这叫硬抹。”

我妈不搭腔,就那样硬抹,抹来抹去竟把布壳子似的抹布抹软了,把一张桌子抹得比较干净了。被抹起来的干灰稀薄而缓慢地飞扬着。

她就在这一小片弥漫着的灰雾中问熊大头:“你自己不是在牛街租了房子吗?”熊大头噗地一口将飞到他面前的灰吹走,说:“你说那房子?那房子才多大?摆一块尺把宽的床板,就没有下脚的地方了,下雨还漏,滴滴答答的,你叫她怎么坐月子?”我妈说:“可我这里也不宽敞,你叫我怎么腾呢?”熊大头说:“嫂子你将就一下嘛,我侄女的房间不是空在那里吗?我老婆又不是外人,又不是长住,你腾一下有什么呢。人帮人嘛,是不是呢?”

熊大头说了“人帮人”,我妈就不好说话了。

但我妈没有把李玖妍的房间腾给熊大头,而是不怕麻烦地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自己和我爸搬到李玖妍房里。李玖妍房里摆的是一张我爸以前打的捷克式单人床,两个那么大的人,挤一张单人床不是件容易事,一定要亲密无间,否则挤着挤着就要掉下一个。好在那是他们空前绝后的亲密时期,因此也就没有发生过半夜里从床上掉下人的事。

那天熊大头喜滋滋地把老婆儿子从医院接到了我们家,我们家的空气立即变了味,奶腥气一下就把我们家的药味盖住了。我妈也奶过李文革,那时候我们几乎没什么感觉,那哪有什么奶腥味呢?即便有,跟熊大头老婆的奶腥味比起来,也是淡得不能再淡了。熊大头老婆的奶腥味又浓又酽,我感到我们家的空气都要结成白花花的奶皮子了,再加上小孩啼哭、尿布、熊大头一天几趟地跑进跑出,我们就觉得这不是我们家了,而是熊大头的家。心情最糟糕的大约是我爸,我猜他一定有一种受了侵略的感觉,进进出出都皱巴着脸,眉毛都打结了,动不动就牙疼似的咧一下嘴。后来他果然牙疼了,连带扁桃体发炎,腮帮子肿得像一面牛皮鼓,皱纹都没有了,又黄又亮,吃饭只能一粒一粒往下咽。

好在那些日子天气还好,尿布不需要晾在家里,拿一根带枝杈的竹篙竖着靠在巷墙上,可以挂许多尿布。但尿布挂在外面也有麻烦,那些尿布太引人注目,走来走去的人都要煞有介事地看几眼,看了尿布又看我们家里,目光一闪一闪。老鼠街人的德性很像乡下人,大白天只要有人在家里,一般都不关门。所以我妈关门不是,开门也不是,只好将门半掩着。可是一扇半掩着的门似乎更令人着迷,尤其是令那些脸上开始长皱纹和已经长满皱纹的女人着迷,经常有这样的女人拦在巷子里,悄声悄气地问我,兵子兵子,我问你,你们家谁生了孩子?我说我姨。她们说你姨?你还有一个姨?没听说过嘛。我说怎么没有?非要你听说过?就是我姨。

有一天我趴在门口—半掩着的门使我变成了两截,头在门外,腰以下在门里—我们巷子北头偏巷里的费伯娘拖着一双趿板子呱嗒呱嗒地过来了,费伯娘比别人啰嗦些,她一定要搞清“我姨”是什么姨,她小声说:“你有一个姨我怎么不知道呢?”我说:“姨就是姨,我们家有些什么亲戚你怎么搞得清楚呢?”费伯娘用指头点一下我的脑袋,点得很有点韵味,不愧是唱过彩旦的。她说:“你个死兵子,嘴巴还挺严呢,是表姨吧?”我说:“表姨不是姨吗?你真是多管闲事!”费伯娘被呛住了,她说:“死兵子,问你一句就是管闲事吗?”我说:“你不管闲事问什么呢?”

这话被我妈听见了,等费伯娘走了,我妈就过来拍拍我,表扬我说得好。渐渐地,我们都不烦那个叫水香的女人了。那个女人说话做事都跟熊大头不一样,熊大头不知道将心比心,她知道。她叫熊大头到他们乡下的家里去背米,叫他不要抠索,挑好的背,多背些。她用熊大头背来的米给我们做饭,那饭粒粒晶莹剔透,不用菜,入口就往喉咙里滑。她问我们好不好吃?我们说好吃,问她这是什么米,她说这叫柳絮米,是他们乡下最好的米。她乖巧而热烈地说,喜欢吃就好,多吃点,吃完了我再叫他去背。

她从里到外都乖巧活泛,处处小心,身体也壮,那个叫熊国庆的婴儿一哭,她就慌忙用奶头堵他的嘴。她撩衣服的动作又快又熟练,往上一撩,便恰到好处地撩出小半只奶。她说你个吵家精你莫哭呢,你哭得大伯大妈心里烦呢。她的奶那么饱,怎么吃也吃不完,所以熊国庆很少哭闹,像只懒猫似的只知道睡。她也不娇惯自己,在床上没躺几天,就趿着鞋子下床了,不但自己料理自己,还抢着帮我妈做事。她总是说:“嫂子,你要上班的,我来我来。”起初我妈还假惺惺地跟她客气,说你还在坐月子呢。她再三说不要紧,还说这就已经是享福了。她把拣菜、洗碗、擦桌子扫地,这些琐碎事都包了,手脚也麻利,跑进跑出都像一阵风。我们这个灰腾腾的家渐渐地变得整洁了,干净了,而且,明亮一些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们脸上的灰暗—或者说阴翳—也都淡了一些,就是那九面小镜子,好像也不会再怪模怪样地作弄我们,不那么诡谲了,变得正经一些了。

有一天水香看见费伯娘提着小半桶洗过的衣服从巷子口走过来,便问费伯娘在哪儿洗的,费伯娘说你是兵子的表姨吧?她愣一下便连连点头。费伯娘又问,是血表呢,还是亲表?她咯咯地笑着,反问费伯娘,你看像血表吗?费伯娘笑着摇摇头。她便哎呀着,说还是这个伯娘眼睛厉害,亲的就是亲的,充不得血的,不像嘛!费伯娘被她说得咯咯地笑了。费伯娘说表姨是要洗衣服呀,那到河边去吧,那里洗得洒脱些。

于是水香卷起袖子,露着壮实的红红的手臂,把熊国庆的尿布和我们家的脏衣服都塞进一只洋铁桶,往东门外河边去了。她把我妈也感染了。我妈有时候也会跟她一道去河边洗衣服,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老鼠街,横过红旗路,穿过对面的漕水巷,又下十几级台阶,然后坐在麻石台阶上,脱掉鞋袜,将裤腿挽过膝盖,蹲下去洗衣服。东门一带的女人都喜欢这样洗衣服,这样洗衣服又铺张又惬意,还可以吹吹河风,闻闻河腥气,再捎带着听一些家长里短,或者看看河里的船。河里什么船都有,油轮拖驳都有,还有机帆船木帆船,还有小划子。有时还能看到鹭鸶。鹭鸶站在船头横着的竹竿上。凡是站了鹭鸶的船都罩了个乌黑的涂了桐油的篾篷子。河里还有木排,一条长龙似的在河中间顺水往北漂去。这么好的景致,我妈却把它忘了。在水香来我们家之前,我妈已很久没去河边洗过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