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云轩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起身取过一边叠好的衣物,自行穿戴好,头还稍微有点晕,不过比起右臂那一阵阵发作的痛,这反倒不算什么了。
“东芝。”她叫了一声,一个侍女应声推门进屋,“殿下安好。”
“给本宫取把伞来。”
“是。”东芝看了她一眼,见她着装齐整,倒也明白这位爷向来不大喜欢人伺候,也不怎么奇怪。
不一会儿,东芝便拿伞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件深蓝的披风:“殿下近日身体不大爽利,要出去的话,加件披风吧。”
“你倒是学乖了,”云轩靖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不劝我老实在屋里呆着了。”
东芝抿嘴一乐:“我怎么说也跟了殿下三年了。”
系好披风,云轩靖就要去接那把伞,东芝却将手略微缩了缩,“我给殿下撑伞吧。”
“怎么,还怕本宫走丢了不成。”
“东芝不敢。”
“好了,”云轩靖忽然有些烦躁,但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语调平缓地道,“本宫就是出去走走,你不必跟着了。”
东芝是胞姐送她的大宫女,倒没有什么信任不信任的问题,用起来也很是趁手,只是此刻,她想做的,也仅仅是一个人走走。
许是因为下雨,太久没开窗户透风,屋里闷得让人难受,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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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着伞独自行走,雨很大,不一会儿便觉得脚下有了些湿意。
她穿着便靴就出来了,并未套木屐,鞋子湿了也属正常。
最后的天光也消逝了,再这样没有目的地乱走,她也快要看不清路了。恰巧一阵格外猛烈的劲风吹过,猝不及防,也不曾想要防备地,伞一下就被吹得翻折过去,竹制的伞骨断得不能更彻底。
几乎是一瞬间,披风和长发就被雨点打得透湿。
她像是有些愣神,在风雨中呆立了片刻,才恍然回过神一样,摇摇头,不紧不慢地,走到最近的一条廊道,顺着廊道继续走着。
一边走,一边解下披风,里面的衣服还是干的,只不过头发是彻底湿了。
随手拿披风擦了一下自己的发梢,只怕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想到,这会是一国太子在自己寝宫里干得出来的事。
随便一通乱走,居然就这么让她走到太河间来了。
看着不远处那熟悉的建筑,云轩靖轻轻叹了口气。
并非是她多愁善感,只是一来到这里,心中总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一阵……或许是悲哀?
说不清,这种感觉,很复杂。
歉疚。惆怅。失落。哀伤。痛恨。
东宫太河间,是一个很特殊又很普通的地方。
这里靠近正殿,本应是比较受宠的太子嫔良娣的住所,然自本朝东宫有主后,这里住的便成了一个神智不大清明的女官之妹,付玉珑。
付玉珑,虚龄十五,身材娇小,俏丽清纯,只是心智上有不小的不知是先天还是后天的缺陷,如同三四岁未开蒙的幼儿。
其姊付玉玲,东宫长史,精通药理,同太子一同入宫,长伴太子左右,服侍起居,深得信任。其人天生一副好相貌,发似墨,唇如脂,眉眼风流,体态婀娜,颇具风韵,处的又是这非妾非婢亦妾亦婢的位置,在东宫,其地位俨然无人可以撼动。
平日里,本朝太子于女色上甚是节制,故而这姐妹俩的存在就很是耐人寻味了。
一步步走过去,专门拨来看护付玉珑的两个小宫女,此刻正在门外守着,雨吹不到这檐下,两个加起来也不到三十岁的小妮子正像两只小燕子一样,凑在一处唧哝着什么。
云轩靖倒也没觉得这两人当值时间如此有何不对,付玉玲来了,总是会将服侍的人遣开,这两人守在门外听吩咐就好了,至于其间要不要做点其他的事情,只要不擅离职守,无所谓。
两人正聊到东宫这位最大的主子的终身大事的问题,什么尚书小姐,宰相孙女,异姓王家的郡主,颖德妃的侄女,定国侯府的庶女,云轩靖正摇头好笑,心道你们说的这些父皇哪个都不会给我娶的时候,那聊在兴头上的小姑娘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来了一句,只可惜八公主是殿下亲姊妹,年纪又大了些,不然这凌国第一美人和她这个丰神俊朗的太子才是绝配,然后另一个又补了一句,定国侯也只是年纪大些,大了太子四岁,若不然那样身份地位的美人嫁进东宫也是极合适的,一句话硬生生把云轩靖那份复杂沉重的心思驱走了三分。
云轩靖轻咳一声,歇了这临时兴起的听墙角的心思,放重脚步走过去,她虽无意追究,但再这么由着这两小说下去,搞不好还要扯上父皇的姊妹。
两个小姑娘发现这位话题正主来了,想到刚刚自己谈论的事情,都有些忐忑,不知刚刚那些不敬言辞,太子听到了没有,若是听到了,又听到了多少。
“都起来吧,不必通报。”云轩靖挥挥手,还待说些什么,敏锐的耳朵却从面前紧闭的房间大门后捕捉到了一丝隐约的哭音。
她身体僵了一下。
两个小妮子站起来,半垂着头,半晌不见她动作,一发地心虚紧张起来,忍不住偷眼去看云轩靖脸色。
这一看就看到云轩靖的狼狈样,虽然说是狼狈有些过分,但一国太子如此形容,的确失仪。
看着就稍微大一点的那个,大着胆子道:“殿下,您先进屋,我去取帕子来给您擦擦头发?”
云轩靖不语。
那小妮子踌躇了一下,便打算直接去办,云轩靖对下素来温和,不然这两个小宫女,也不会有今日嚼舌根后担心处分的机会。
那御下严厉的主子,宫里的人哪个嘴不是闭得死紧。
“不必!”就在那女孩儿要将所说付诸行动时,云轩靖回过神叫住了她,“我马上就回去了。以后记得,嘴严一点,不要乱嚼舌根。”不要乱嚼舌根,也就是说,舌根,还是可以适度地嚼一下啰?
“对了,”云轩靖转身欲走,又停下来,侧过头补了一句,“就不要和别人说今晚我来过了。”别人,自然也包括屋里那姐妹俩。
“……殿下他——”眼见着这位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看上去更稚嫩一些的小宫女有点蒙。
“殿下不让就不让吧。”不过今晚殿下的确有点奇怪,淋了雨就算了,没进屋就算了,还不让把他今晚来过的事情告诉玲姐姐。
只是主子的心思也不是她们这些仆婢可以妄加揣测的,她们这些小人物,对于主子的命令,盲从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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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轩靖心情有些压抑,一阵疾走,直接回了东宫正殿。
只可怜那兢兢业业的可敬的大宫女东芝,让这位主子回来时的狼狈样吓了一跳:“殿下,你这是——”
“没什么,风大,伞坏了。”云轩靖的回答乍听有些漫不经心,对这位主子已经有了深刻了解的东芝却明白,这正是太子心情不好的表现,“备些热水吧,我要沐浴。”
说完将拎在手里的马虎折了一下的披风丢给她,东芝赶忙接住,抱着披风下去了。
习武之人,本没那么容易受凉,云轩靖却觉得最近自己的身体不是一般地虚弱,先是昨天开始头疼,再是下午有些发烧,现在让雨一淋,脑子里更是针刺一样疼了起来。
得了命令的东芝,带着几名宫女忙了一番,将内室的水池放满温度刚好的热水,然后便识趣地退下了,云轩靖检查了一下门窗,确信没有暴露的危险,这才走进内室,宽衣入水。
东芝的确细心,水温比平时要热一些,但又让人觉得热得很舒服,泡在水里,慢慢地让自己坐下去,水一点点地,漫过了头顶。
头疼似乎缓解了不少。
而一进入温暖的环境,右臂的疼痛也暂时性地彻底消失了。
几息时间后,云轩靖猛地从水中探出头来,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该死!”
低着声音,咬牙切齿地说完了这句话,她又闭上眼,靠着池壁站着,用手捂住眼。
付玉玲哭了。
刚刚在太河间门外,云轩靖听到,付玉玲哭了。
哭的原因……
或许说来好笑,原因只是付玉珑这一次,终于记住了她这个姐姐的名字。
但她知道这个理由后,却只觉得一阵心酸。
珑儿……
说是心智如同三岁幼儿,但是若论神智,珑儿却比三岁幼儿更不清明。她记不住身边人的脸和名字,不知饥饱,只会说肚子好难受,说东西,只会说这个,那个,偶尔记住了什么,一觉醒来,又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总是在很多人面前喊云轩靖姐姐,好在云轩靖容貌确实精致,大家只当是痴儿见了俊秀少年便当做姑娘。
云轩靖右臂受伤前,可以说是个剑术天才。
而以前的珑儿,也是个学什么会什么的伶俐孩子,小神童。
可惜……
可惜,可恨!
想到刚刚,她听到付玉玲在太河间里,一边哭一边让珑儿一遍又一遍叫自己玲儿姐姐,云轩靖就是一阵钻心剜骨般的难受。
出事前,珑儿只会叫付玉玲“姐姐”,出事后,所有十来岁的陪她玩的女孩子在她这里,基本都是“姐姐”。
这带着名字的称呼,如今听来,反而更显珍贵亲昵。
当年……
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晚上。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晚上。
那时那个受伤的人才离开不足一月。
那时之前外出的阴清疏和阴如玉刚刚回来没两天。
那天傍晚,刚用过晚饭,刘家村的一个汉子便找来闲宁庄,说自己家老父亲突发急症昏迷,光景很吓人,村里老人说要不行了,那汉子是个孝子,听了这话牵着耕牛就来求付玉玲救人。
一直是医者仁心的付玉玲,当然不会要人家的牛,也当然不会放着病人在那里煎熬,一口应了下来,付玉玲不会武功,云轩靖算着时间有些晚了,也不敢让她一个人跟着个壮实的庄稼汉子出去,便提了剑陪着她去了刘家村。
等看完病,已是入夜了,两人也怕阴清疏母子和珑儿担心,拒绝了那户人家的好意,直接连夜回闲宁庄。
不想,半路,竟遇人袭击。
袭击者,还是身手卓绝的死士!
温热的水似乎也不能抑止那右臂上从骨子里渗出的疼了。
云轩靖下意识地按住了那曾经受伤的地方。
那里没半点疤痕的印记,皮肤光滑细腻,仔细看甚至比别处还要白皙一些。
当时她臂上的伤,痊愈的势头很好,但这也意味着根本就没好。
那些死士单个虽不如她,但四个同时出手,旁边还有付玉玲要她照看,哪里有她留手的余地?保住命就是万幸了。那天她以一敌四,还要分神保护付玉玲周全,那递出的一招招都是十成十的力道。超负荷的工作,强行运转的真气,都对她的右臂造成了严重的二次伤害。
她的右手,也是因为那晚的变故,才彻底废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