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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大地上(3)

蛊雕似乎从来就不是直接为俗世人群服务的一种神兽,这些长相像是鹰或者雕、隼的高空猛禽,因为翅膀,可以瞬间百里,来如闪电,去如飞鸟。而没有飞行能力的人,只能被袭击中寻找躲避不受伤害的办法。而巫师们恰恰利用了这一点,就像电影《凡赫辛》中对付长着巨大翅膀,在乌云笼罩或黑夜时对人突然袭击的吸血鬼一样,人一旦将之驯服,为我所用,那么,这个人肯定会在同类心目中威信大增。

“以力为雄”是最原始的暴力崇拜,也是底层者在艰苦险恶生存环境中得以出人头地的唯一法宝。智力更内在,而暴力却活灵活现,可以亲眼目击,产生强烈的视觉效应和心理震撼的。

蛊雕对人的俗世功用似乎仅仅如此,但从中可以看出,很早之前,先民们就已经认识到了“杀心”“驯心”的重要性,这可能是最早的“意识形态”垄断方式了。还有的记载说,蛊雕身子如豹,头上长着一只硬角,嘴巴像鹰喙,鸣声犹如小孩啼哭。胡文焕《山海经存》)这样的状绘,使得蛊雕形象更为勇猛可怕,更有助于威慑其他人。

11.凤皇

经文曰(《南次三经》):“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凤皇即凤凰,其故事和“外延”至今耳熟能详。幼时,母亲就对我说过几个包含人生哲理的民间谚语: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家有梧桐树,不愁凤凰来。载得好梧桐,凤凰自来仪。等等。有些年,在乡下看别人家的婚礼和葬礼,吹鼓手们坐在红色或者白色的布棚里,鼓着腮帮子,眼睛胀大得就要突出眼眶,手里捏着细小的笙管和唢呐,滴滴答答吹奏《凤求凰》《百鸟朝凰》《凤来仪》等曲子。

龙与凤在民间受众最广,“吃水”最深。凤凰从朝廷到草民,都在使用凤凰来演绎故事、制造谚语。在朝廷,凤凰“五德备至”,是祥瑞、天下大安及富贵的象征,更是命中注定和“君权神授”,是在人间和天庭都适用的富贵标志与神意体现。在民间,凤凰更多的是一种渴望,一种从无到有、从底层到庙堂及俗世荣华的通天阶梯。

这两者之间唯一共同点,一是抓住了既得利益者“天命所归”,享受富贵的心安理得,二是无限度地勾起了贫贱者“飞黄腾达”的功利幻想。此外才是人所共同渴望的“平安”“吉祥”和“和平安定”的生存观念。凤凰实质上是对个人高贵品质的暗示和教谕,乃至在世俗中树立的道德标准及华美参照。

在古代,凤凰与龟、麒麟、龙并为四灵(《礼记》),凤凰预示的天下安宁是每一个都期望的,龟是长寿的象征,麒麟的祥瑞和勇猛,龙的矫健和上天一致的赋予,凤凰的五德昭示,使得这些吉祥神兽受到了一代代帝王的尊崇。利己则颂不仅是皇者的统治要求,更是每一个人的天性及内心要求。

许慎《说文解字》注解说:“凤,神鸟也,天老(黄帝时大臣)曰:‘凤之象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出自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处,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凤穴,见则天下大安宁。’”《论语纬》更形象地说:“凤有六象,一曰头像天,二曰目像日,三曰背像月,四曰翼像风,五曰足像驰,六曰尾像纬。”

小时候,老人们也常说,在清朝以前,龙和凤为皇家专有,平民及臣子若是戴用,便是谋逆,砍掉脑袋不说,还要杀光九族。

《抱朴子》以“仁义礼智信”说凤具五形,且五色,看起来是有些叫人不悦的穿凿附会。郭璞山海经图赞,也只是依据原经文之意,以四言诗括之,没有自我的创造性的认知。可见,凤凰是被“儒化”了神禽,与龙相对,牝牡衔接,成为了一种皇家文化的象征,无所不能;且天赋其权,生杀予夺,盖出一心。舞台上,如此这般的戏曲比比皆是,几乎每一出涉及帝王将相,都有身穿龙袍凤冠的皇帝及其配偶,在人间的舞台上咿呀作声,忸怩作态。

不仅如此,在乡下,关于皇帝及其臣子嫔妃的演绎俯身皆是,讲述者眉飞色舞,口舌生津,满面激越与羡慕。一些走街串巷的算命者,也常以古人旧闻言当今之人,为寻常百姓及公门、商界人士卜算命运。若是谁家孩子成绩优异,最终“货”于公门了,便以凤或龙、虎、麒麟等祥瑞神兽誉之。

在乡村,以凤字为女孩取名的人比比皆是且至今绵延不衰。用百度和谷歌搜索,至少也有百万条之多。且还不算那些没被输入的,或者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凡女子。还有那些银器、布匹、服装及各类饰品,无处不见凤凰。凤凰对民族内心的深入程度,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现象和民族信仰中的显著特征。抛却其中的专制色彩与唯心色彩,凤凰应当是世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俗世生活要求及人生理想典范。

匈奴及其帝国:在传说的背面

十年前,在山丹路易·艾黎博物馆,蓦然看到一柄匈奴弯刀和一支残缺鸣镝,锈迹斑斑,内里泛红,在不怎么明亮的灯光下,像是层层泛起的黑色肉痂。这两种冷兵器在当世的激烈的暴力体验,已经与那些被它割断的生命浑然一体。可以说,它们的本身就是一种真实的历史,承载自己,也承载匈奴所有的逝者及其亡灵——真相不断损耗,灵魂却会越来越清晰,以致这把刀子真正呈现的时候,只能以沉默的姿势和表情,让每一个看到它的人,忽然觉得了生命的仓促和时间的迅猛。

再后来,与朋友两度登临焉支山。一次是盛夏,牧歌之上,山地浩荡,峰峦迭起。匍匐的青草在无声流水的周遭蓬勃,青翠、柔软得令人心疼。站在任何一座山丘上,极目远望,浑圆的苍穹澄碧如洗,不断飞临的鹰隼发出骄傲、嘹亮的叫声;犹如岩石的羊群,在生死间咩咩而鸣。放养它们的人穿着厚厚的大氅,细线一样的辫梢刀锋一样晃动。

一次是初秋,满山的油菜花黄得铺天盖地,置身其中,就像瞬间跌落在黄金堆砌的梦境。笨拙的旱獭在草丛中奔跑,响亮的云雀一次次把闷头采蘑菇的妇女惊醒。激烈鼓荡风中,耳边一次次响起匈奴古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这歌声有着无尽的悲怆力量,令人不自觉地想起那些曾经在焉支山上纵马奔腾、蹲在牛马胯下挤弄奶水、骑羊射箭、在马背、草丛和雪窝中端坐、抬头望天等典型的匈奴生存风景。

晚上,在一位诗人朋友的书房,我做了一个梦:一个背挎长刀,骑马射箭的人,从一片松树林疾驰而来,马蹄溅起黑泥,一边弯弓射击,嗖嗖的响箭穿过透明的空气……醒来,夜幕漆黑,从焉支山吹来的风灌入窗棂,歌声一样浇澈灵魂。

随手拉了稿纸,我在诗歌中写道:“焉支焉支。小小的匈奴/佩戴焉支的匈奴,风中的闪失/没有人的深夜,羊皮,帐篷和松脂灯/单于那挂马鞭,长过了黎明//似乎是一些赤身的孩子,在马背上/在草尖上,弯弓射箭。他们的叫声和呼喊在骨头里面/然后看见刀鋋和血腥,饮马的河边/纵容的匈奴,携带箭簇、女人、烈酒和胭脂/在突然的风中,沿着雪花的方向/战争。饮酒。做爱。衰老。不知所终。”

匈奴,这是一支饱含苍狼习性、掠夺和杀伐欲望的远古民族,他们在今天的蒙古高原艰难生存、崛起、强盛和败退、乃至消亡,他们的历史就像整个人类的命运,在马蹄和长刀、鸣镝和木车轮番倾轧的高原上,所有的事实都被时间淘洗成了乌有的传说、甚至在不存在的、空气中凝固的雕像。

在内心,在灵魂,我想我一定与匈奴有着某种联系,它不直接,却若隐若现;它无证见,但与我有着神启般的辉映。匈奴人的苍狼习性是群体性的孤傲之诗。夜里,在空旷的河西走廊,四边都是寂静,风中的尘土打疼脸庞。众多的坟冢、墓碑之下,沉睡的不仅仅是当世之人,更多的骨殖和灵魂下面,还是骨殖和灵魂,在不知不觉间,成为遗忘的战利品。

在蒙古高原和河西走廊的每一处,我几乎都能从嗅觉甚至灵魂中找到属于匈奴的气息,甚或触摸到他们的勃勃心跳。但在前人笔墨下,匈奴始终透着一股“被记述”和“被偷窥”的轻蔑与妄断——司马迁却是一个例外,《匈奴列传》摒弃了作为当时的先进文化持有者的优越感,从低处或者对面,记述了自淳维至且鞮侯单于时期的匈奴历史。它是早期汉文化与草原游牧文明的一次自觉比对和映照。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司马迁),这种说法似乎更贴近匈奴起源事实。至于黄帝战蚩尤时的“趁机南侵的荤粥”,可能是斯时生活在今河北与山西交界地带的另一支游牧部落。

设若司马迁的记载准确无误,那么,在纪元前1600年左右,作为夏桀子孙的淳维及其族众流徙北野、繁衍生存的历程,在今天,很难被猜想出来,由此也可推断,以美色祸乱国家的一代妖后妺喜,也应当与匈奴先祖有着密切的关系。“鸣条之战”后,夏桀被汤放逐南巢,“三年而亡。”其子率众北徙,在今宁夏银川及中卫一带安顿下来。

在匈奴这段历史当中,有两个人的身世和故事扑朔迷离、匪夷所思。其一便是《列女传》“美于色,薄于德,乱淫无道,女子行丈夫心,佩剑戴冠”的妺喜,这个以奇技淫巧乱夏朝纲,令夏桀倾全国之力,造倾宫瑶台与酒池,供其淫乐的“孽嬖”。出身一定曲折离奇,且充满玄幻意味。

如果再将妺喜与匈奴一而贯之的苍狼习性联系起来,《魏书·高车传》“俗云单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国人以为神。单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将以与天。’乃与国北无人之地,筑高台,置二女其上。曰‘请天自迎之。’经三年,其母欲迎之,单于曰:‘不可,未彻之间耳。’复一年,乃有一老狼昼夜守台嗥呼。因穿台下为空穴,经久不去。其小女曰:‘吾父处我于此,欲以与天,而今狼来,或是神物。’遂将下就之。”的记载,即是妺喜与早期匈奴密切相关的又一佐证。

另一个是“淳维”。作为夏朝合法继承人,在国破之际黯然率众北走,在亘古荒蛮的塞外之地,若非强力武功,智慧谋略,一个破落的亡国太子,何以能在汤之势力外围,酷烈荒蛮之地引众而生,不至灭绝,且能够在较短时间内恢复元气,并频频兵犯旧国、攻杀掠夺,参与中原王朝的政权更替呢?

可惜的是,因为“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淳维到头曼,一千多年的匈奴历史,从来没被详细记载过。若再联系匈奴“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的传统习俗——那么,妖后妺喜与先祖淳维之间,肯定不会是一片空白——在早期蒙昧如初的蒙古高原,妺喜与淳维,一定一起演出过一场至今鲜为人知的传奇大戏。

苍茫无际的北部边疆,风吹万里,盐泽广袤,一支逃匿的部族,在艰绝的环境中生存发展,其情状一定丰富曲折,悲怆且又极其隐秘。后世之人,即使穷尽想象,也难以企及真相。

东周末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申侯联合犬戎(匈奴别支),在临潼击杀周幽王和褒姒,拥立太子宜臼为周平王;重耳在晋,为求平安,与周边夷狄通商、通婚。匈奴四处掳掠侵犯,唯有秦昭襄王、燕国秦开、赵武灵王、李牧等雄主名将之成功击退。公元前216年,头曼为匈奴单于时代,将兵袭击和掳掠秦之代郡、云中、陇西、五原等地。次年2月,秦始皇令蒙恬将兵三十万出塞,以潮水之势,鲸吞匈奴。头曼不敌,引众后撤千余里。秦国迅速移民屯边,修筑亭障和围墙,将匈奴之地开垦成“坚实的移民区”。

李牧的命运似乎更牵动人心、令人惋惜。这一位样貌丑陋,于匈奴地长大,深有谋略的“战神”,对匈作战时采取的“高墙坚壁,不令所获”战略,在很大程度上为赵国积蓄了充分的战争储备。其一战而退匈奴十万,最终却被秦军“反间”,被赵幽穆王赐死的命运,至今叫人唏嘘长叹。

秦匈之战中,将军蒙恬的命运最值得怀疑和虚构。按常理,一个智谋过人、志气勇决的将军,在始皇帝驾崩,太子扶苏自杀之后,绝不可能就此成擒,回到咸阳,被迫“吞药自杀”。按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斯时,蒙恬一定趁人不注意,携扶苏尸首远遁塞外,避于漠野,且与匈奴及冒顿单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此,最有力的证据是,从冒顿“鸣镝弑父”“马踏东胡”“击逐大月氏”“白登山围困刘邦三十万大军”“经略西域”等一系列非凡武功作为中,依稀可以看到蒙恬谋略的影子。

将匈奴带入鼎盛时代的冒顿,其武功作为,乃至对匈奴后世影响,似乎是成吉思汗的前世景象的翻版。两者时隔一千多年,但并不影响这两位“蒙古高原一代天骄”命运重叠和相互映照。其被质于大月氏而“盗其善马,骑之亡归”,乃至“鸣镝弑父”后的一系列非凡作为,不仅惊心动魄,充满传奇,且留给人巨大的想象空间。

刘邦和吕雉,与冒顿显然不是一个重量级的选手。假使汉武帝生在冒顿时代,卫青与霍去病,乃至其将领们,面对的敌人不是匈奴的军臣和伊稚斜单于,而是冒顿,那么,发生在公元前200至100年间的汉匈战争不仅会更加精彩、残酷和暴力,且结局也会大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