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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大地上(2)

明代蒋应镐图本中的鹿蜀形象,头部像马,躯体和四蹄都像虎,尾巴也像马。清代吴任臣《增补绘像山海经广注》中的鹿蜀完全像马,长毛,长脸,连四蹄都是马状。明代胡文焕格致丛书《山海经注》中的鹿蜀也像马,只是斑纹较重。清代汪绂《山海经存》的鹿蜀彻底变了模样,状似麒麟,又似虎,浑身鬃毛,长尾翘起,四蹄指爪突出而锋利。

明清两朝,蜀奇迹般地经过了一个从神到兽,再从兽到神的过程。这大概和人对鹿蜀的认知态度有关,也和鹿蜀在视野消失和物种灭绝的事实有关,因为人类总是忽视和轻视存在的,时常尊乌有者为神。这是人的自然习性,源自灵物崇拜,也是至今不改的传统习性。

5.旋龟

经文曰(《山海经·南山经》):杻阳之山,怪水出焉。而东流注于宪翼之水。其中多玄龟,其状如龟儿鸟首虺尾,其名曰旋龟,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可以为底。”

从经文看,旋龟和现存的大部分龟没有太大的区别。东流宪翼之水,当是南海或其某个较大支流。杻阳之山,应是今福建闽南一带。或许这种龟较为普遍,不惟东海与福建等地。其根本形状没有脱离龟类大致范畴,只是头部较其他同类稍长,伸出后像是鹰首,虺尾也没有太多的惊奇,也还是比其他龟类稍长并弯曲些罢了。

可惜的是,经文及后世注者都没有说出旋龟形体大可到什么程度,或者最高体重。使得旋龟在现在人的想象不得要领。但旋龟的神性是不容置疑的。《拾遗记》载,大禹治水时:“黄龙曳尾于前,玄龟负青泥于后。”也就是说,旋龟也曾是治水功勋,大禹麾下的神兽之一。旋龟的鸣声也很奇特,原经文说“音如判木”。其中的“判’是利器砍剁木材之意,还是以木棒敲打木棒发出的鸣声呢?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后世《山海经》注释者也多歧义,或是误抄。胡文焕图本说:“玄龟,其状鸟首虺尾,音如破水之声,佩之令人不聋。”其中的“破水之声”不难理解,龟在水中游弋,必定会化解水之阻力,发出声音,其声应当是沙沙的,视速度和水域而定。至于这一形容,更多地出自人类自身的水中经验。

人总是迷信神兽的无所不能,身上的鳞甲和皮毛,甚至骨肉和鲜血,都具有许多奇妙功能。因旋龟音如判木或破水,便妄图把这一显著功能移植到自己身上,避免患得耳聋等疾病。这种利益要求尽管多是心理作用,但也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人在利益追求上的某些畸形意识。

现存旋龟绘像主要有三,胡文焕本之旋龟头部更像鹰,样貌较凶,四肢粗而肥壮,尾巴长而弯曲。清代毕沅《山海经图注》原本中旋龟体型肥大,甲壳厚实,四肢肥壮,头部如鸟,紧连肉躯。蒋应镐本图水流湍急,礁石凸起,旋龟在水中浮漂,体型较小,一前一后两只鸟头旋龟,在激流中前后呼应,神情如活,栩栩如生。

6.类

经文曰(《南山经》):亶爰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

类似乎是果子狸的先祖,抑或就是。类还有一个名字叫灵狸。长相像是野猫,头上披着一撮柔顺长毛。且雌雄同体。这一神兽更多地带有人类自身的幻想色彩——牝牡同身,在远古,繁衍能力是决定族类兴衰的重要因素,类的“自产”特性,使得动物省却了寻找配偶的麻烦与同类相戕的不必要牺牲。

明代胡文焕山海经图本说:“亶爰山有兽,状如类,有发,名之曰类,自为牝牡,食之而不妒。”杨慎注解说,云南蒙化县有此兽,当地土人称为香髦。《列子》说:“亶爰之兽,自孕而生,曰类;河泽之鸟,相视而生,曰鸸。”郭璞图本赞曰:“类之为兽,一体兼二。近取诸身,用不假物。窈窕是佩,不知妒忌。”

以上这些,可能是想当然的猜测。雌雄同体的野兽肯定会位列仙班,造神者在甄选和“封赏”时,必定会将那些身怀异能,人所不及者作为首选。类的自孕自产,符合人神通用理想标准。从明代、清代的《山海经》图本上可以看出,在漫长的文化、习俗及信仰史上,类首先是灵兽,表现上尽量突出类的神性特征,多为人面兽身。从其习性和俗世功用看,类最大的效能是替人嫉妒天性。郭璞之“窈窕佩之”更有意味,其意可能是,吃了类的肉,就不会再生嫉妒之心,即使吃不到类的肉,妇女们佩戴上类身上某些皮毛及骨头等等,也可以消除同类间的嫉妒之心。

这其中,蕴含了一个朴素的哲理,即,同性排斥。在情感和物质上,心灵乃至灵魂当中,妇女的妒心当高于男性。由此,也从另一方面证实了女性别于男性的某种与生俱来的生物本能。

7.九尾狐

经文曰:“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九尾狐是妖艳的象征,因为有九条尾巴,人还将它作为生育力极强的神兽来崇敬。只是,九尾狐的名声比较糟糕,它们的狡黠、善变和灵性,尤其是令人反感的食人(暴力)习性,听起来有些胆寒。但是,人也会吃掉它们,并且会不受任何巫术和蛊毒的侵害。反过来说,九尾狐肉可能还是所有巫术及蛊毒的克星与解药。

人对九尾狐的情感是复杂的,一方面把它们当作某种象征和暗示,另一方面又惧怕被九尾狐捕捉而食。这几乎是远古时期人与动物既对抗又合作的矛盾揭示。关于九尾狐及其他狐狸的传说久盛不衰。传说,大禹治水日久,顾不得个人大事。一次,路过涂山时,听当地人歌谣,说,谁要是看到九尾狐,就可以称王,谁娶了涂山的女子,谁就可以家道兴旺。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大禹不但娶了涂山女子女娇为妻子,且成为了夏代的开国之王。由此可见,尧舜禅让等一系列远古美谈与实际情况出入甚大(据《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汉代时,皇帝及臣子们也都迷信九尾狐乃是对王者的某种警示,且还是长寿和祥瑞、多子多孙的吉祥神兽。并将九尾狐、蟾蜍、兔、三足乌等刻绘在石像上。

在传说当中,九尾狐有着“令人爱怜”的叫声,如婴儿啼哭。半夜时分,从梦境惊醒的人一般都会信以为真,若妻室携幼儿正在赶路,夫肯定会跳将起来,举着灯笼,沿山路寻找——但大多数的人不会上当,于半夜时分出门,以自己的生命和肉体向九尾狐献礼。

祖父及一些老人在世时,总说狐狸、蛇等都很容易成精成仙,且言之凿凿。并一再对我讲:咱村后里沟(形容山沟深长)就有狐狸成精了,时常有人看到一个身穿蓝布衫的妇女,胳膊里挎着个篮子,从后里沟出来,到供销社买东西,然后原路返回。爷爷说,后里沟除了狼和野鸡,不常见的狐狸、蛇和松鼠、狼、野鸡和山猪外,根本没人居住。再说,山后十里外的外县村庄人绝不会舍近求远,到咱这买东西的,且很有规律,平均半个月一趟。

还有一个故事:邻村一户人家把房子盖在远离村庄的地方,四边都是山冈,茅草一人多深。其子常一人在新房睡觉。日久,消瘦不堪。巫婆作法,说是有狐仙祸其儿子,取其精髓,以助修炼。并教方法说,其父代替其子睡下,等半夜有动静时,即翻身,拿银针刺之。次日夜半,门栓响,门开,其父一跃而起,拧开手电,甫见一美妇袅婷而近。其父大喝,银针刺出,美妇惊呼。转身就跑,其父开门狂追。至一乱草冈下,美妇倏然不见。

诸如此类的故事和传说,在乡下比比皆是,但不是为什么,近些年来少了许多。关于九尾狐及其家族的美丽情事,如今只能在《山海经》《聊斋志异》等书籍间体味了。古人称女子至美为“狐媚”,看起来,狐狸的美,是人所不及的,或者说,人的最美形态,也还是以狐狸之态为标准的。

8.灌灌

经文曰(《南山经》):“青山之丘,有鸟焉,其状如鸠,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

从声音判断,灌灌鸟干脆就是斑鸠。在乡间,这种鸟似乎很常见,尤其下雨天,到处都是他们呵呼的声音,从这面山坡传到另一面山坡,小孩子们听到了,异常的兴奋。大人们的第一反应是谁在吵架。

但在《山海经》中,把这种鸟的肉放在火上烧烤,味道特别鲜美;将其羽毛佩戴在身上,就不会受到蛊惑。诗人陶渊明有诗说:“青山有奇鸟,自言独见尔。本为迷者生,不以喻君子。”郭璞图本赞曰:“厥声如呵,厥形如鸠。佩之辩惑,出自青丘。”

仔细想来,人对灌灌的这种认知和赋予,其根源可能出自巫术传统和自然灵物崇拜习性。J.G弗雷泽说:‘“巫术与科学在认识世界的概念上,两者是相近的。二者都认定事件的演替完全有规律和肯定的。……它们用对于未来的无限美好的憧憬,去引诱那疲劳了的探索者、困乏了的追求者,让他穿越对当今现实感到失望的荒野。巫术与科学将他带到极高极高的山峰之巅。在那里,透过他脚下的滚滚浓雾和层层乌云,可以看到天国之都的美景,它虽然遥远,但却沐浴在理想的光辉之中,放射出灿烂的光华。”(《金枝》)

而在古老的中国,从一开始,我们的先祖就诞生了“许多从时日到季节、从人到物的“顺势”原则的诸多法术。从动物到人不过是其中“逆势原则”的一种。因而,将不常见和不符合自己审美需要的动物不同程度地赋予神性和特异功能,从而使得人与自然之间的互补更具有合理性。由此,《山海经》通常被认为是巫师及灵语集大成者,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灌灌鸟也其他神兽及仙鸟一般,被人赋予了某种神性。但在造神的同时,人还要不断地推翻和杀掉神灵,将它们的血肉及皮毛最大限度、且精确妥善地“为我所用”,使之成为人类生活及情感、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山海经》其实就是巫师代代相传、相互借鉴的灵语、法术和神话总集,反映的是先民与自然及其与其他生命之间的关系史、信仰史和生存斗争史。

9.彘

经文曰(《南次二经》):“浮玉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彘,是食人。”

彘是一种人面兽,食人。长得像老虎,尾巴像牛,声音像狗叫。这种兽类在古代或许和狌狌、白猿等真实存在过。或者干脆就是某种象征,用来恐吓那些不信服苍天及不尊敬和忠于王者(酋长、首领)的人。通常,“忠”是任何一个王者对其臣子人民的第一要求和最终要求,尽管这一品质要求在后来分化成两个极端,要么“愚忠”到底,要么以“忠”的名义淘汰真正的精英。

其实,无论是远古还是现在,人最怕的,可能是被他物所食。人有思维,也时常把其他的动物宰杀掉,以前是连毛带血一起吃,现在是剥皮掏内脏然后烹煮或烧了吃。人目睹此景,已然不觉得残忍和不妥,而一旦自己如此这般被他物所食,必定会恐惧莫名。

因此,彘的象征意义和威吓作用重于实际存在。除此之外,彘还是大水的象征,这一蕴意似乎有些牵强。在人的直观印象中,食人的彘当是生活在天庭或者深山之中,距离大水很远,其最大的可能是:彘能够感觉到暴雨将临与山洪将发,叫声凄烈,叫人惊惧。多次应验之后,人便会从彘的吠声中预知灾难。

后世注者对彘的认识和理解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无非两种形状,一为虎身牛尾,二为人面如猴四耳,虎毛牛尾。前者可能基于现实认识,后者是附会想象。《事物绀珠》记载说,在湖州浮玉山有长彘,样子如猴,四耳,虎身牛尾——这类彘,看起来像是实际存在过,但更像是述者对某种猴类的惊鸿一瞥,而联想成型的。

许多的神兽或许都是巫师想象或某种梦境、超验经历的结果,但在人心中,很长一段时间内是确信无疑的。在西汉,吕雉所制造的“人彘”可以说是人类酷刑当中的登峰造极之作,也是人性恶最彻底的体现。《史记·吕太后本纪》记载说:“(吕)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女人的嫉妒心和报复心往往会超出想象,吕雉如此对待戚夫人,显然是嫉妒淤积的结果。我有时候突发奇想,若是刘邦生前令人捕捉到“类”,勒令吕雉吃下,他心爱的戚夫人会不会躲过这场人道主义灾难呢?这显然是一个莫须有的假设,“类”与“彘”同样是乌有的,如果有的话,吕雉就便不会再将“断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的戚夫人命名为的“人彘”了。

10.蛊雕

经文曰(《南山二经》):“鹿吴之山,泽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将这种神兽称作猛禽更合适一些。在我的猜测和想象中,蛊雕最大可能是巫师饲养之物,整天端在手上或放在肩上——尖嘴长爪的蛊雕,目光邪恶,黝黑的翅膀扇动着神秘的恐惧。巫师的这种造型,对普通人来说,肯定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力量。

但蛊雕似乎和前面写到的“彘”一样,是先民们敬畏的神兽之一,敬畏的原因无非是它们具有不可抗的神力及食人习性。在远古,人就开始用各种方法来防止自己受到其他更强大动物的伤害。弱小者永远处在食物链的最底层,人战胜更强大的猛兽之后,在满足肚子需求之后,就一定要驯服,依据各种动物不同特性及“特长”,用来为自己的生存发展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