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消香断:李家宁品《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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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黛玉诗才(2)

这样诗人又想到自己了,“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诗人还是不能排遣自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里,诗人是不是彻底与那时的社会决裂了呢?是不是黛玉也要像金钏一样,投井自杀了呢?那样,林黛玉就不是林黛玉了,《红楼梦》也不是《红楼梦》了。从架上的鹦哥也能背《葬花吟》,从黛玉不是一次葬花来看,《葬花吟》并非作在一时,而是反复吟诵的。所以《葬花吟》不是一时感忿之作,不是由于误会宝玉恨恨而作。“花落人亡”不可理解为形而下的画面,只能理解为形而上的空灵境界。如果从形而下的画面来说,花肯定要落的,人肯定要亡的,花落人亡两可知,怎么不知呢?两不知乃是两无知,无知是超越了有知之后的无知,是忘记了有知,是庄子所说的“坐忘”。是的,青春易逝,但林黛玉的美丽却能永存,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却可以超越,可以与宇宙同存。这样诗人算是排遣了。诗能作到这个份头,比肩李杜,直追风雅,妙,妙,妙!

世人对《桃花行》多半也说,诗人把自己与桃花对比,比出了个人不如花。这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的确是春风送来的,东风软,才有桃花帘外开仍旧。“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这是古代女子的娇羞。李白有首诗《春思》:“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古人面对春风也是娇羞不已,春风你又不认识我,为什么到我的罗帏里来了呢?林潇湘也是这般娇羞,后文的“茜裙偷傍桃花立”,就是这样意思。开头的另一种意思就是自叹薄命,因为人比桃花瘦。到这里,人与桃花的确对立的,用的手法是对比。

但人与桃花的精神可以是相通的,所以“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这就从对比转向了相惜了。人惜花,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花惜人就不那容易想到了。花成了人的知己,这个时候,诗人才放开娇羞情怀,走出深闺,与桃花相会了。“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诗人是不是把东风当作倾诉的对象呢?非也,诗人是把花当作倾诉的对象,“向东风”只是个状语,凭栏人向东风而对桃花泣。但花也自身难保,“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黄昏到来,花儿也不再鲜艳,“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后面另成一段。前面是前一天的事,后面是后一天的事。“天机烧破鸳鸯锦”什么意思呢?现在的注解一般说,形容盛开的桃花犹如天上的纹锦烧成碎片落到人间一样,烧极喻其红。这样的说法其实是不通的。前面已经讲到“红模糊”了,怎么又鲜艳起来呢?如果要强调桃花之艳,应该放在“桃花帘外开仍旧”后面才对。再者怎么突然冒出个“春酣欲醒移珊枕”呢?其实,“天机烧破鸳鸯锦”只是说第二天天亮了,所以紧接着才写起床,才写洗脸。诗人洗脸看到了水中的影子,看到了洗下来的隔夜的胭脂,由胭脂的红又想起花之颜色人之泪,花之颜色人之泪本也没有相干的,只因互相怜惜才共同憔悴,“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时光易过,青春易逝,生命脆弱,诗人愁闷难遣,只有“寂寞帘栊空月痕”了。这又回到空灵上来了。“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

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所以林潇湘的诗比之苏东坡也不逊色。高矣,高矣,林潇湘的诗才也!

讲到林黛玉的诗,有一点还需要说说。曹公写《红楼梦》首先是当作一部文学作品来写的,《红楼梦》不是一部卜卦的书,不是《清易》,所以曹公当以叙事美感和抒情美感作为第一原则,然后才玩点诗谶、话谶之类的东西。近日,因有人把林黛玉的诗全当作卜卦的东西看了,诗被解得不成诗,不忍卒读,实在可恶。

林黛玉还有高明的诗论。第七十六回,湘云说:“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馆去看看。”这段话能证明很多问题,贾政还知道黛玉拟的名称好,说明他并不是完全没有艺术细胞。这里我们要说的是诗论。中国古典诗词到了后来,有个严重的问题,新的字眼很难进入诗中,这样诗人写来写去都是前人用滥的东西,曾国藩甚至认为好的诗都被古人作完了。宋代的严沧浪曾对此作严厉地批评。但是在八股文控制下的明清两代,这种风气还是日甚一日。林黛玉对那些说不!

不被经常用的字未必不能入诗,不被经常用的字入诗也不是俗的。这样的诗论是严沧浪之后最有力的声响。

那么黛玉教香菱作诗,为什么又叫香菱不要学“古砚微凹聚墨多”这样的诗句呢?黛玉教导香菱说:“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这是因材施教。香菱初学诗,应该先打点基础,所以不宜去学那些太新奇的东西。标新是以守旧为基础的,不守旧的标新,是无根的标新,只是哄人耳目而已。所以黛玉的诗新奇又不失内涵,特立独行而不失厚重。

所以林黛玉如果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就是文学史上的奇葩。由此,我们也可见曹公的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