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这些年来,一直觊觎我天朝广博之土地,富饶之矿藏,俊秀之山河,柔弱之娇娘。”大将军坐在县太爷的椅子上,仰天感慨。“然而百年间,我天朝昔日余威不散,北国狼子,却不敢轻易来犯。”
“百年前,北国狼子也曾兴兵来犯我天朝。”老柳忍不住接了下去,“一战之后,元气大伤,自此再不敢轻易犯我。”
“是啊。”大将军表示同意。“百年前将领立下的功勋,你说要是到了我这里戛然而止,青史上,会不会多我一笔?”
“可惜只能是败笔。”老柳垂头叹气。
“不错。”大将军一点头,“明人不说暗话,我相信你这般功夫的高手,脑袋瓜里装的必不是浆糊汤。我不是爱惜名誉的人,北地这些当官的如何骂我,我也知道。”
“哪能呢。”老柳赔笑,大将军一挥手:“不必哄我,人可以无智无勇,但不能无自知之明。我这些年屹立北地坐拥数十万大军,而在朝中不倒,靠的并不是皇亲的关系,而是自知之明。废话不多说――北国大王爷前几日在郊外设宴,席间大吹其府内高手如何了得,我自然不能认输,只笑他必不是我国武人的对手。老东西立刻向我邀战,要来场比试,看看两国武林高手孰强孰弱。表面看来,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比武,但实际,却有试探我国实力的意思。”
“明白了。”老柳一点头,“若我泱泱大国,却无高手能对付得了他们的人……”
“就说明我国和平日子过久了,战刀已锈。”大将军说,“到时,他们就有胆子起兵来犯。”
“可是……”老柳犯了难。他堂堂一个侠客,为国,捐躯了都没啥说的,正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然而他自知自己有心无力,不过是小小一个县城武林的盟主,哪敢起这胆子,和北国第一高手比划?
他不是怕死,而是怕输;不是怕输了丢自己的人,而是怕输了害国害民。
“决战,就在三日之后。”大将军瞪着他,“军中战士,精的是战场厮杀,集体配合,论起这种比武,不及你们武林中人。此时再到中原武林中寻找有名的高手,已然来不及了。所以只能在北地找人,我想来想去,也只好找那两个不成器的,但他们都说平安县中有大高手在。”
“我?”老柳迟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对,你。”大将军点头微笑,“如果你不答应,我,必成千古罪人。而你……”
他眯起眼睛,盯着老柳看,那架势颇似老猫打量咸鱼,琢磨从何处下口,又似刽子手打量别人脖子,思索自哪里下刀。
老柳觉得自己脖子后直冒凉风,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老柳只是乡野粗把式……”
“你这是谦虚还是怕死?”
“不是怕死!”
“那就是谦虚。”大将军一拍桌子,“这种时候,容不得谦虚!”
“不是谦虚,实在是……”
“那就是怕死!”
“不是怕死!”
“那就别再谦虚。”大将军长身而起,“来人!”
“有!”县令和大将军的兵,一起跑了上来。大将军一指老柳,面朝部下:“你,带上你那一队人,由县令引领,到柳盟主家里去,好生照顾保护,别让柳盟主在外为家人担心!”
“得令!”部下一抱拳,瞪着县令看,县令一鞠躬,一脸英勇地一挥手:“跟我来!”呼呼啦啦转眼工夫带着一队人跑了出去。
老柳看着大门的方向,眨巴眨巴眼睛,知道自己这次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连跟夫人告别的时间也没有,就这么随着大将军的人马,一路向边城赶去。赶路用了将近两天的时间,到了边城,大将军又用一天的时间设宴招待老柳。
坐在宴席之中,想着明天就要和北国高手拼命,老柳一口酒也喝不下去,一口菜也吃不下去。
“大侠为国为民,我敬您一杯。”不知是谁端杯立于席前,老柳不胜惶恐,不敢直视其面目,惟双手高举酒杯还礼,一口饮尽。
“这位是绘金门梁掌门。”大将军在旁介绍。
绘金门,昔日曾为北武林翘楚,自绣凤门与虎行门出世,方沦为第三大帮派,但仍是北武林中响当当的门派。
老柳惶恐,再次还礼。
“大侠一肩担道义,佩服!在下敬您一杯!”又不知是谁来敬,老柳举杯还礼。
“这位是龙盘楼温楼主。”大将军介绍。
北武林第四大帮派。
老柳惶恐,再次还礼。
这位是……再次还礼。这位是……再次还礼……老柳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大人物,眼见着他们一个个流水过坎般次第在自己席前流转,汗水早打湿一身衣衫。他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喝了多少,只记得惶恐、惶恐,还礼、还礼。
“好,明日纵使血溅沙场,老柳我这一辈子也值了。”想到自己一介乡野武夫,竟受过北武林所有大派之主敬酒,老柳觉得风光如此,一生何求?
午宴间,老柳带着三分惶恐,三分兴奋,三分热血沸腾,喝倒了北武林七大派中的三位掌门、一位楼主、一位帮主。未至夜来,柳英雄独战五大高手,一人屹立不倒,五人卧床不起的传言,便散满边城大街小巷。
一时间,老柳成了传奇。人们争相转述着他一人一刀,力敌五大高手的故事,个个讲得眉飞色舞,仿佛自己亲眼见到一般。及至最后,最初将老柳喝倒了五大高手这事传出来的人,也怀疑自己亲眼所见有假,深信必是老柳于某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与五人激战,将五人放倒,而自己却因眼花脑笨未能得见。
转而拍着胸脯参与进传言人群之中,对那些将信将疑者道:“我可是亲眼见的!还能有假?柳英雄刀出如闪电一般,瞬息之间,五大高手已倒了一地!”
然后这传奇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翻新。天亮之前,老柳已然成了刀仙附体,刀神转世,刀星下凡。
早晨的时候,这些话传到了大将军耳里,大将军点头微笑,表示很是欣慰。
“这哪有的事?”一旁的老柳吓出一身冷汗,连连摆手。
“怎么说没有?”大将军摇头一笑,“昨日酒宴之上,几位高手不服,柳英雄一人一刀,片刻间五人倒了一地,我可是亲眼见的。怎么,莫不是昨天尽兴,吃酒吃得多了,却忘了此事?”
“大将军……”老柳有点发傻,“我这人没三斤不晕,没五斤不倒,昨天喝了个三分醉七分醒,哪至于忘事?我看是大将军……”
“闲话不议。”大将军一挥手,“吃早饭,上午还要比武。”
老柳心里焦急,哪里吃得下去,摆上了宴席,只是看着杯盘发呆。不一会儿各大门派首脑到齐,老柳忍不住想站起来,向那五个被他喝倒的高手郑重声明,那谣言可不是他散出去的。
“柳英雄,佩服!”没等他开口,五人之一已一拱手:“领教了!您那刀法,呵!莫说北武林,放眼天下,只怕也没什么对手!昨天您一刀,诸位,就一刀哇,就让咱趴在桌子下面,高!”
“啊?”老柳张了半天嘴,疑是自己听错了。
“可不!”又一人一拍桌,“我是真服了。纵横江湖这么多年,哪个能一刀制住我?也就是柳英雄!”
“着啊!”又一人击掌,“那一刀的风情,当世无人能敌呀!我还以为凭我掌中剑,能挺过三五合,不想只一合,眼前就天昏地暗!”
“多谢柳英雄昨日手下留情!咱输得心服口服!”又一人。
“柳英雄刀法如此了得,在下竟不能走完一合,佩服!大将军眼光果然不错,这次,必能大败北国!”又一人。
老柳开始认真地琢磨,自己是不是酒量大减了?是不是真的喝到失忆了?是不是真的……他掐了自己一把,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
其七:比武
旗帜迎风而舞。呼啦啦啦。
没有云,云都被风给吹走了。抬头看,天上只有太阳,一跳一跳地闪着光。
比武的大台,设在护城河之外。三丈见方的台子,高有一丈,离得远的看得清楚,挤得近的人只能看到台子。
老柳站在台子这边,北国的那位王府高手站在那边。目光对峙,在外人看来极是激烈,但在老柳,却没感觉到什么碰撞的火花,只因离得太远了,连对方的面目都看不大清楚,更不用说什么目光了。
“大王爷,一会儿输了,可别赖帐。”大将军端坐城头,侧过头,对坐在自己旁边的北国王爷一笑。
“大将军,一会儿输了,可别赖帐。”大王爷也侧过头,改了个称呼,把话又还了回去。
低头看了看两人中间的桌子,他这边一个盘子里,十锭黄金。那边大将军的盘子里,空无一物。
大王爷一皱眉。
号角响起,鼓声震天,台下的天朝百姓和北国牧民们一起跟着呐喊。老柳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只是觉得鼓声震得自己胸口咚一下、咚一下的,脑袋里有嗡嗡吱吱的声音响起,身上有点冒虚汗,觉得太阳有点太凉,天色有点太亮。
“开始!”随着一个壮汉在城墙上的大吼,一切的声音都停了下来,老柳耳边只剩下了风声。
那么柔和的风声……
风声中,有道人影飘忽而来,如同鬼魅,老柳猛然一惊,想也不想右手就移到了刀上,金风起时,火花绽放,叮叮当当,音乐声起。
两把刀在空中撞击、交错、纠缠,仿佛是渴望爱人已久的干柴和烈火,金风和玉露,谁也不肯轻易放过谁,彼此痴缠着,谁也别想躲了出去。
老柳感觉到火星子撞在脸上,有点疼,这才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这一清醒,反而立时落了下风,手里的刀一通忙乱,数次从被砍翻的危机中,将老柳救了出来。
脚步凌乱,退、再退,什么章法都被老柳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勉强应付,刀出得越来越乱,最后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蓦然压力一缓,人影远去,刀光低沉。北国高手长刀斜指地面,一脸严肃地看着老柳,眼神中满是敬畏之色。
老柳诧异:这是为啥?
“不愧是高手。”对方一抱拳,“武士斗力,武师斗技,宗师,斗力、斗技,亦斗心计。阁下使得好心计!”
什么?老柳茫然得很。
“只是在下,也非等闲之辈。”对方长刀微举,“阁下身为天朝北武林盟主,却故作惊慌状,以图令在下大意入套,未免有些瞧不起人吧?你我就抛开心计,堂堂正正斗力斗技,如何?”
老柳深吸了一口气,紧张略略被压了下去。还好,没丢人,我这边慌乱,他却以为我是故意,幸甚!只是这北武林盟主却是怎么一说?
“阁下,在下只是一时慌乱,却并非用什么心计。”老柳实话实说。对方的刀法强得很,对这样的高手,诚实是必要的尊敬。
对方笑了,不置可否,长刀一斜:“请!”
寒光便是刀影,起落翻转便是闪电,刀身相击,便若雷声。两个使刀的人,仿佛是两位云端上的雷神,各自掌握着一道惊雷,与对方互相轰击。
风起,身动,光芒有若月之阴睛圆缺。
紧张,随着刀法展开,慢慢消解。老柳脑海中再无鸣声,整个世界也不再光芒耀眼。沉稳地呼吸,灵巧地移动,准确地攻防,老柳整个身心全沉入了搏击之中,仿佛棋手低头于棋盘,便忘了身外天地。
北国高手确实是高手,长刀如勾魂索,步法如鬼魅行,刀刀招招均令老柳从心眼里往外涌着佩服。然而不论其如何变化招法,老柳始终兵来将挡,刀来刀往中,不让对方占上一丝半点的便宜。
“好武功!”对方大喝着,刀招更疾,如箭之离弦后,鸟之冲天时。
然而火星与撞击声却更少了。
倏合倏分,金风息,雷光灭,如在云端上的二人,各自静立不动,目光在空中纠缠,似是在交锋,又似在对酌。
“还打吗?”老柳微笑。
“再有两三招的工夫,我就可以摸清你的节奏。”对方叹了口气,“可惜……”
“可惜不会再有两三招了。”老柳叹了口气,“我已摸清了你的节奏。”
“我一出手,就是必死之局。”对方一边摇头,一边缓步向前。
这步子里,也含着他武功的节奏。老柳眯着眼,手腕轻轻抖动,抖动出另一种节奏――不可被对方破,却可破对方的节奏。
一刀之距时,对方站住,声音极低:“此战胜,王爷将赏我美女五人,黄金百两。此战败,王爷赏我家人黄金百两。你呢?”
“无。”老柳自豪地说。在这一刻里,他感觉到的是对方品格的卑微。我,是为万民,并不是为自己。我,是为国家抛洒热血,而不是为美女黄金。
对方怔住,抬头看看城头,低头看看老柳。
“美女三人,黄金六十两。你若让我一招,事后这两样,必然亲自奉上。”
“什么?”老柳的面色变了。
这是公然的行贿,也是对老柳人格的污辱。老柳是为国为民,仗义出手的大侠,老柳追求的是保家卫国的荣耀,老柳看重的是身为天朝武人的尊严。
三个美女,六十两黄金,老柳会出卖自己的国家吗?
雷光闪。
“是我说得少了吗?”对方惊愕地看着老柳。“还是说,你在骗我,你胜后的赏赐,远比这更多?”
“我,没有赏赐。”老柳的刀,缓缓插回鞘里。“我不是那种被美色与黄金的鞭子抽打着的、应声而动的狗。”
“你……”对方的脸上现出诡异的笑容,“你……”
他想说什么?没人知道了,他就这么半伸着手,半张着嘴,半举着刀。老柳摇了摇头,转过身去,背影如此寂寞,身形如此挺拔。
风,起。人,落。
刀和人轰然砸在台上的一刹那,台下人声雷动。欢呼着的是天朝的百姓,摇头叹息的是北国的牧民。在那高高的城头之上,大将军面含笑容,看着北国王爷。
“大王爷,美女百名,黄金万两,良马千匹。愿赌服输。”
“我这可死了个人。”
“大王爷要是舍不得那几两打发家属的金子,本将军可以替您出。”
“你一开始就没带抚恤金出来,莫非早知我府上高手,必不是你们北武林盟主的对手?”
“那倒不是。”
“那……”
“只是我的人若是死了,根本用不着抚恤金而已。”大将军一笑,那份骄傲可不是假的!
“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的人是奴,而我的人,是侠。活着的时候不费一文,死后一文不值――侠,没有奴那么值钱。”
其八: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