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掌门,容在下插一句。”老柳斗着胆子打断了沈傲的话,沈傲的眉毛微微一皱,他的六名部下眉毛也跟着一皱。老柳又冒汗了,急忙拱手:“其实在下想说的是,在下已经和绣凤门的卫门主谈过这事儿了,卫门主已经答应,天亮就离开。”
沈傲看着老柳,看得老柳心里发毛,又不知再说什么好。半天之后,沈傲突然一怔:“他说……他是和你……我的意思是他亲口和你,你明白吧?是他亲口……”
“没错。是他亲口对我说,会在天亮前离开。所以……所以这场决斗实际已经打不起来了,我想在下身为本地武林盟主,这种事,还是要过来通知沈掌门一声,不然,怕是有些失礼了。”老柳斗胆子打断了沈傲的话,因为他实在是急着回家向柳夫人复命,一起研究关于明天的排骨大餐改换成什么餐的问题。而且沈傲左一个亲口右一个和你的,听得老柳很是别扭。
沉默,很久的沉默,老柳流着汗,等待着结果。终于,沈傲轻轻拍了拍床,多少有些恼怒地说:“你的意思,我想说的是,就是……你的意思,那么说,是你让绣凤门离开,然后,我是说,你这么一说,然后,就是……绣凤门就说离开?”
“是的。”老柳硬着头皮回答。
又是沉默。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那太放肆了。”沈傲非常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突然转成愤怒的表情,用力一拍床。
呛、呛、呛、呛、呛、呛,他的六个部下抽出腰衅的刀,动作并不整齐,也没有规律,六把刀出鞘就响了六声,间隔也并不均匀。
“这才是高手的风范啊!”老柳在惊恐之余忍不住心中暗赞,“像我们这种乡下的武师,才老是追求什么齐整,回去真得和盟里的人说一说,真正的高手,那是要有这种杂乱风范的才对呀。这就叫有个性吧。”
“各位,这是要干嘛?”老柳赔着笑脸问。
“我们也不想难为你一个小小的乡下武师。”离沈傲左边最近的一个人皱着眉,“但你真是太放肆了。你知道我们和绣凤门斗了多少年吗?就凭你一个人,一把刀……”
“说那么多干个球!”沈傲右边最近的一个一瞪眼,左手抄起旁边小桌上果盘里的苹果,呼地朝老柳扔了过去。“干了他再说!”
“苹果?”老柳一怔,心想:“这是要干啥呢?要和我动手,怎么先扔苹果呢?我明白了,这是要考较我的功夫啊!是了,六位高手一起出手,却没半点杀气,那当然不是想对付我了。”
呛啷一声钢刀出鞘,带着呜咽的风声,如同一道光闪耀了一下,又如同另一道光闪耀了一下,然后如同无数道光依次闪耀了一下。老柳长刀平伸,稳得仿佛那刀不是拿在他的手里,而是固定在墙上。
刀刃向右,侧面向上,没了皮的苹果在刀头处立着,苹果皮在刀身中央处堆着。老柳脸有点红,因为紧张的关系,他最后几刀没太使好,后半截苹果皮与前边的断开了。在这些使刀的行家面前,老柳觉得自己把死去多年的师父的人都丢光了。
老柳不动,其他人也不动。所有人盯着老柳刀上的苹果和苹果皮看,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老柳惭愧地低着头,不敢正视这些使刀行家的眼神。
“我们明天一早就走。”沈傲出奇地没有啰嗦。“你请回吧。”
老柳手一抖,苹果和苹果皮都掉在了地上,老柳老脸一红,急忙低头鞠躬,结果就没看到那六位高手手里的刀差点掉在地上这一幕。
“多谢沈掌门!”
出了此间酒店,老柳踉跄了几步。这哪里是普通的一夜!老柳暗想,这是多少风雨多少光荣的一夜!县太爷的交待――完成了!县武林盟主的义务――尽到了!难办的大事――办成了!老柳有点想哭,因为其间多少惊慌、多少羞愧,是外人能理解的么?
摇晃着回到家里,老柳和衣倒在了床上,昏沉沉地睡着了,第二天他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外衣挂在衣架上,刀也挂在了墙上。他感动了:多好的老婆啊!每次都是收拾归收拾,恩爱归恩爱。
太阳高挂,老柳急忙穿衣下地,四下里寻找老婆的踪影,遍寻不到。他有点心慌:人呢?
不久,柳夫人迈着大步进了院,手里挎着个大篮子,篮子里是新鲜的小半扇排骨。老柳怔怔地站在门口,柳夫人从他身旁经过,抬起头,四目相对之时,一眼幽怨、一眼恼怒、一眼宽容……多少年的默契!
俩人谁也没说什么。老柳没问排骨哪儿来的,柳夫人没问老柳昨天干什么去了。多少年的默契!
中午时,岳母大人来了,老柳卖着十二万分的孝心伺候着,也算是对昨天办事不力的补偿。老太太没别的爱好,一把年纪,却仍爱吃一口焞排骨,看着岳母吃的那样香甜,老柳看着柳夫人,想起自己老娘仙逝前,柳夫人一年多喂水喂药擦屎擦尿的孝顺,眼角有点湿润,殷勤地又为岳母夹了几块排骨。
下午的时候,武林盟的人来找,老柳跟着来人一起匆匆奔了议事斋。未到门口,就见前方人山人海,大家一看到老柳,全用力拍掌。县太爷在边县丞陪伴下,站在议事斋门口,冲着老柳竖起了大拇指。县里最有学问的伍秀才站在县太爷身旁,一个劲冲老柳点头微笑。
青楼里的女子、私塾里的童子,都挤在人群里,向老柳投着各种各样的目光。老柳觉得自己有点受不了,觉得眼有点花。周围声音乱成一团,他能听清是叫好声,能听清是县太爷在表彰他。他木然地笑着,想起了昨夜的事,心中多少有点惭愧。
盟里的大小侠客们簇拥着他和县太爷,脸上都是得意的笑容,仿佛他们刚打了一场胜仗一样。老柳不知道自己昨夜的举动,是否该得到这样的表彰,也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只是知道议事斋里多了一块匾,上面写着“侠骨丹心”,落款是县太爷的字。
当天晚上柳夫人请了个郎中到自己家里,郎中走时在门口对她说:“没事,柳盟主是昨夜出汗受了风,今日没及时就医,体虚发热,风寒罢了。吃完这几副药,也就没事了。”
其五:国家有难
太平的日子总是显得特别短暂,但太平里透着一些不太平的那种日子,却是那么漫长。
老柳病好后,过了大半个月的悠闲生活,期间每天喝茶散步,喝酒聊天,自在得很。
关于老柳以一人之力,令北武林两大门派退离平安县的事,经盟里人在酒楼饭馆、青楼茶馆之类的地方大肆宣扬之后,已经演化成了一个传说,老柳行走于大街上时,人们眼光中的敬畏明显多了不少,过去不拿武林盟主当个事儿,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大爷大娘们,再见他时,也是点头微笑,搞得老柳高兴是高兴,可总觉得生活好像变了,老不自在的。
至于县里的年青人,对老柳的崇拜那就没法说了。整天有人跪在门外求收徒也就算了,还有小姑娘给老柳送情书。这就让老柳为难了,别说老柳身为一个侠士,不能玩婚变这种下流的事,就算他不是侠士,只凭柳夫人眼神的凌厉,手段的狠辣,老柳也不敢玩红杏出墙的游戏。
柳夫人对于情书这事儿,没多追究,每次老柳主动上交,她都留着。然后某天里,县衙旁张贴告示的大墙上,就突然办起了书法展,一张张字体秀丽的情书贴了一墙,羞得好几个大姑娘好几天不敢出门。
老柳突然发现自己出名了,然后突然发现出名真他娘不是个好事。他开始注意到,当人们对他的英雄事迹说得没了趣味时,他的家庭琐事就成了人们的饭后谈资。大半个月的悠闲之后,他就过上了水里煮火里烧的日子。
柳夫人哪天哪夜吼柳盟主了,柳盟主哪天哪日穿件什么衣服了,传说城东的寡妇林二嫂突然间发了财是因为和柳盟主有什么来往了……有的没的,一股脑儿全冒了出来,老柳走在大街上,感觉流言自四面八方门缝里窗缝里眼缝里嘴缝里飘忽而来,比暗器还难防。
他为此老烦心了,认真地开始想把这盟主职务辞了。
这天他把平安县武林盟的人全召集了起来,坐在武林盟议事斋里,打算一口气把自己要辞职请大家另选高明的事说出来,然后一甩袖子走人,但大家安静下来后,他刚开口说了“诸位”两个字儿,边县丞就慌慌张张地推开了门。
“哎呀我的柳大盟主啊,快随我走!”
“干什么?老边,你没见我们这儿正要开会么?”
“什么鸟会!一帮子练武的瞎起哄,又有什么正经事!快跟我走,天大的事,天大的事!”
“什么事?”老柳在侠客们大眼瞪小眼之下,被老边拉出了议事斋。
“盟主,还等你不等?”屋里有人扯着嗓子问。
“等得饿死的县里不管埋!”老边扯着嗓子回了一句。两人跑出老远后,老柳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大侠们三个一帮两个一伙的,直奔青楼……不是,是青阁而去了。
“这帮龟孙子,这么多年不想搬家,我看就是图上那儿方便。”老柳哼唧着。“老边,到底什么事?”
“大事!”老边一边擦汗一边说,“总之到了衙门,你就知道了。”
猜测中,老柳被老边拉着一路匆匆而行。街上大小眼睛们瞪直了盯着两人拉在一起的手,片刻工夫里,有关边县丞和柳盟主的种种秘事,就传遍了平安县,成为人们热议的时事。
县衙门前没有衙役捕快,而是站了一大队盔明甲亮的大兵。老柳看着兵哥哥们一身精良的装备,好一阵纳闷:知府大人的护卫队,怕也没这么威武的铠甲、这么精致的腰刀吧?
进了县衙大堂,抬头一看,县太爷正恭敬地站在一边,而原本应该由他来坐的位子上,却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将军。将军的盔比外面的兵哥哥更明,甲自然也更亮,脸上显着威严。
“大将军,柳盟主带到了。”老边一进大堂,就急着躬下身子,仿佛看到地上有一块黄金,生怕老柳先抢了去,所以要在第一时间赶快拾起一样。
“大将军?”老柳心里咯噔一下。他突然发现这位威严的将军,长得和卫树勋似乎有点像。不对,不是有点像,而是很有点像。莫非这就是名震北地的大将军卫守成?想到这里,老柳汗如雨下,脖子不由自主地软了。
“你就是平安县武林盟的柳盟主?”大将军开了口,声音虽然不如长相那么威严,可一想到此人是能主掌北方一众州府县镇万民生死的大官,任何人都会觉得这声音由里到外透着那么威严。
“正、正、正是!”老柳不由自主地结巴了。
会不会因为绣凤门和虎行门决斗的那件事?不能啊,我没得罪两方的门主掌门啊?
“我听说,二十多天前,你凭着一个人、一把刀,就吓退了北武林两大门派的高手,有没有这回事?”大将军问。
“将军明鉴!”老柳擦了把汗,知道横竖都是死,伸脖缩脖都是一刀,干脆显得汉子一点儿,也不算跌了平安县武林人的面子。“小人只是据理直言,卫门主和沈掌门,都是深明大义的人,知道难为小地方的人不道德,所以才卖给小人一个面子。”
“你知道我是谁吧?”大将军问。
“如果小人猜得不错,当是卫守成卫大将军。”老柳抱拳拱手,一揖到地。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麻烦的?”
“不敢!”
老柳嘴上硬气,心里虚。想起相伴多年的夫人,想起盟里那些狐朋狗友兄弟,想起这边朗朗的书声,那边妩媚的哼声,老柳心里暗自流泪。此刻的他,在心里把老边八辈祖宗都问候遍了,开始问候八辈以上的了。
这个老东西!怪不得他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那是怕我中途跑了,他却不好交待!多少年的交情,多少次的仗义帮忙,在他心里值几个钱?就这么把老子卖了!
流泪,暗自流泪,老柳也只能在心里悲苦地自怨自艾。是,他长刀一拔,虎吼一声,总也能拼个伤肢残体,杀出一条逃生的血路。可他还有夫人,还有亲族,他一个人跑了痛快,只怕一家人都要悬头城门之上。
大英雄是个什么东西?老柳苦笑着。不是个东西。大英雄,必得是绝情绝欲的圣人,不娶老婆不生儿子,无爹无娘无亲朋好友,才能活得那般洒脱,那般快活,想行侠便行侠,想除恶便除恶。他老柳不是大英雄,只是个小县城里的小盟主,干不出一怒之下杀出重围,飘泊江湖快意人生的事儿。
“你们全都退下。”大将军看着老柳,半天后挥了挥手,县太爷像得了****似的,鞠着躬退出大堂。老边留给老柳一个满怀歉意的眼神,也跟了出去。
四下无人,大将军看了看左右,冲老柳勾了勾手。老柳抱着必死的决心,大步向前,一直来到近前。
“你猜对了,我就是卫守成。”大将军点了点头,“但你也猜错了,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而是想请你帮忙。”
“什么?”这可出乎老柳的意料。“大将军,您别拿乡野小民玩笑。”
“我拿你玩笑干什么。”大将军一皱眉,“不瞒你说,是我那两个不成器的亲戚,向我推荐的你。这两个小子是出于报复心,还是真想帮我的忙,不得而知,但思量来去,他们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北地当无人能解。除了你。”
“我?”
“对。”大将军一点头,“你一人一刀,吓退两大门派。除了你,还有谁能胜任?”
“可我并没……”
“我知道你是个低调的人。”大将军一摆手,没让老柳再说下去。“不低调,不至于甘心居于小小北地县城,当个鸟毛的县武林盟主。但现在不是低调的时候了,国家有难。”
一句话让侠骨丹心的大侠虎躯一震。
国家有难,简单四字,却如洪钟之声,大吕之音,在老柳心中久久回荡。听闻这四字,任何个人利益得失,都被柳盟主抛在一边,他仿佛听到了号角召唤的战士,神情激动,手握成拳在胸前虚空一捶。
“大将军,什么情况?”
其六:英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