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
我们亲密地依偎、陶醉和温存,
仿佛是鸟儿的左翼与右翼。
可一旦刮起风暴—无底深渊
便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
这虽然是茨维塔耶娃写给丈夫的诗,但它好像更适合于用来形容她与另外两个男人的感情。那是一种真正的“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他们在纸上拥抱和亲吻,因为只有他们的灵魂才能够真正地亲密到别人无法理解的程度,这是一种超越身体的共鸣。
诗歌以外演绎着一个揪心的爱情故事,一场痛苦却伟大的三角恋情。茨维塔耶娃是唯一的女主角,男主角叫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苏联著名作家,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虽然他与茨维塔耶娃交往时还没有这么多头衔,但他们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同样出生于莫斯科,同样出身于书香门第,他们是同龄人,又几乎是同时登上俄国诗坛。
一开始他们交往平淡,彼此都有各自的生活。但自从茨维塔耶娃流亡国外以后,感情反而加深了。书信是诗人表达感情的最好方式,帕斯捷尔纳克正是通过书信向茨维塔耶娃表达了爱慕之情。
“这是初恋的初恋,比世上的一切都更质朴。我如此爱你,似乎在生活中只想着爱,想了很久很久,久得不可思议。”
“如今我再也无法不爱你了,你是我唯一合法的天空,非常非常合法的妻子。”
这些都是帕斯捷尔纳克诗化的语言,他几乎每天都怀着如此炽烈的感情给茨维塔耶娃写信,诉说他的爱意与相思。茨维塔耶娃也深深地被他的文字和才华所吸引,她赞美他是“苏联第一诗人”。两个相距遥远的人,在这样畅所欲言的交流里越走越近。
可是帕斯捷尔纳克犯了个错误,其实他的这个错误也正是他的伟大之处。他把自己深爱的女人引荐给了另一个优秀的男人。这个人就是里尔克—奥地利著名诗人,世界诗坛上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
那是1925年前后,帕斯捷尔纳克通过自己的画家父亲认识了他崇拜已久的伟大诗人莱纳·里尔克。当时里尔克已经50岁了,他对后辈之于他的崇拜平和而淡然。后来他收到帕斯捷尔纳克的信,信中除了表达对他的崇敬以外还向他介绍了同样崇拜他的茨维塔耶娃。
就是这个在信中被提及的女人,款款地走入了里尔克的世界,带着诗歌的灵性,也带着女人的柔情。他们像发现了彼此遗失的另一片思想的天空一般,开始了频繁的书信往来,这是三个诗人灵魂的交流和文学上的升华。现实生活极其世俗而且残破不堪,而诗人的心灵往往总是高高在上,他们所需要的是一片洁净的土壤。现实的生活总是喧嚣而杂乱无章,而诗人需要以一个孤独者的姿态在文字中绽放。
于是,三位孤独的诗人在文字中走到了一起。他们互相依偎,彼此欣赏。每个人都想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懂自己的人,而一下子找到两个,是何等的幸运。理解之光在他们中间闪烁,信念之火在他们中间擦燃,而隐藏在书信之中的爱之心曲也悄然奏响。
茨维塔耶娃有着诗歌般的浪漫多情,她既爱上了帕斯捷尔纳克,也爱上了里尔克。她与帕斯捷尔纳克的爱是细如流水,无声地滋润心田;而与里尔克的爱是短暂爆发,却可以迅猛地燎原。
这是里尔克一生中最后一段恋情了,他得了白血病,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他隐居在自己幽静的住所,在那里品读茨维塔耶娃写给他的文字。
“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呢?或许可以超越一个大师,但要超越您,则意味着去超越诗。”
“莱纳,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我愈远地离开自己,便愈深地潜入自己。我不活在自己体内—而是在自己体外。我不活在自己唇上,吻我的人将失去我。”
茨维塔耶娃的每一封信,都像阳光一样照亮了里尔克日渐暗淡的生命旅程。对于她大胆的爱的表达,里尔克作出了既真挚又克制的回应:“我接受了你。玛琳娜,以全部的心灵,以那因你和你的出现而震撼的全部意识。”他还给茨维塔耶娃寄去了诗集和相片,更为她写了一首长长的《哀歌》,这差不多是他一生最后的作品了,也是他写给她的情书。
爱得这样深,却表现得如此含蓄。他们本可以见面,却终生没有谋面。他们很想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却又都想在彼此心中留有一份神秘和希望。他们深深地爱着彼此,以饱满的激情和诗人般的语言。作为诗人来说,肉体的欲望远远不是第一需要,就像里尔克的这句话:“我们彼此相触。以什么?用翅膀。”
他们张开爱的翅膀和诗的双翼,拥抱了对方孤单的灵魂。如此单纯,却如此感人。
生命的深度或许可以被无限地延展,但生命的长度是不能够被随便改写的。纵然有太多的期待和爱的挽留,里尔克都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1926年12月29日,伟大诗人与世长辞,带着他的爱和他的诗。
里尔克一生爱过许多女人,但真正能爱到心灵深处的只有两位苏联女子。一位是比他大14岁的露·莎乐美,她开启了他爱的天空;另一位是比他小17岁的茨维塔耶娃,她谱出了他最后的黄昏恋曲。
茨维塔耶娃得知里尔克逝世的噩耗悲恸欲绝,肝肠寸断。她知道他们的会面已经变成了永远的不可能,或许只能相会于天堂里。她含着泪水,忍着悲伤,怀着无限的爱恋为他写了一封悼亡信。
“我与你从未相信过此世的相见,一如不信此世的生活,是这样吗?你先我而去,为了更好地接待我,你预订了—不是一个房间,不是一幢楼,而是整个风景。亲爱的,爱我吧,比所有的人更强烈地,与所有人更不同地爱我吧。千万别生我的气—你应当习惯我,习惯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
真的没有什么了,有的,也许只是生者的余悔,死者的余憾。有的,也许还包括一个情敌对他的怀念。
当茨维塔耶娃爱上里尔克时,帕斯捷尔纳克也忧伤过,无助过,但他很快就表现出了一个诗人的镇定和一个男人的胸怀,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爱的超越。最初,是他自己以大度的姿态将茨维塔耶娃介绍给里尔克,如今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爱的女人能够在这场感情里得到快乐与安慰、默契与共鸣,这就是一件极为值得的事情了。
虽然这宽容有些勉强,甚至带着一种淡淡的绝望,但却是很伟大的理解。这理解中没有怨恨,帕斯捷尔纳克以沉默的方式悄悄地退出了这场爱情的追逐。他中止了与里尔克的通信,自己埋起头来努力写作,他需要以这样不被人打扰的方式去疗疗伤。但他一直珍藏着里尔克给他的第一封信。里尔克去世后,他献诗以示悼念。对于这位情敌,他从来就只有尊重和崇拜。
三个人的感情大戏如此与众不同,它不是一次争风吃醋的爱情角逐,也不是一场浅薄热闹的两性游戏,它是一种在互敬互爱的基础上升华出的精神之恋,是三个伟大心灵激烈碰撞后的纯美诗情。
茨维塔耶娃在这场恋爱中表现出了她一贯的坦荡,她以自己热情洋溢的生命,打动了孤僻寂寞的里尔克,又以其活泼纯净的魅力回应了帕斯捷尔纳克细腻的感情。她在两个男人面前泰然自若,神采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