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八旗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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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前传:有一族子弟叫八旗(16)

几经周折之后,我奶奶终于在我父亲陪同下决定动身前往丰台了。

时近深秋,北京已初感寒意,我奶奶却脱去了日常穿的长袍,换上了薄棉袄、薄棉裤,一身短打扮。即将进入大学读书的我父亲照例是深色学生装,还戴着顶学生制服帽。临行前我父亲把我奶奶的毛线大披肩装到了学生书包里背上,生怕我奶奶受凉。那年月从新街口北大街前往丰台真可谓长途跋涉了,而我奶奶又舍不得雇车,她执意要步行走西直门大街再顺着北沟沿直走到广安门外,然后找城外农户再雇辆驴车奔丰台那边去。一是我奶奶主意已定,二是家里确实没几文现钱,所以我父亲只能听从母亲的安排了。

有时候,人生机缘就是那么巧,巧得让人感慨。我父亲陪我奶奶出家门后在新街口往西拐,刚走到崇元观附近,熙熙攘攘车水马流的西直门内大街上忽然响起了一阵叮叮当当的驼铃声,只见一队约近10峰骆驼组成的驮队正由西往东迎面走过来。每匹骆驼身上都驮着捆好的麻袋包,骆驼们一双双宽大的肉蹄拍打在路面上扬起一片灰土,驮队旁是几位吆喝骆驼的走口外的商人或赶驼汉子。

在低矮破旧的街面上,骆驼显得像巨人一样高大,行人、洋车、汽车都纷纷往路边避让,我父亲赶快护着我奶奶避闪到一家商铺的门边。

没想到驼队旁一个身穿羊皮袄坎肩、头戴毡帽的中年大汉忽地走过来,冲着我奶奶腿一弯、手一屈地行了个旗人的“武架子安”,朗声便道:“大奶奶,您吉祥!”

我奶奶朝那个大汉黝黑黝黑、胡子拉碴的脸仔细瞧瞧,才笑道:“哎哟喂,是金贵啊!”

金贵忙朝驼队中间大喊:“金顺儿!金顺儿!快过来给大奶奶请安。”

刹时又窜出来一个同样打扮的汉子,果然是金顺,也忙给我奶奶请安。

请完安才瞧见我父亲,哥俩几乎异口同声地大叫:“这是安少爷!”

我父亲也招呼:“金贵哥,顺子哥,你们好!”

我奶奶指着那队停下来的大骆驼队问:“这是,你们俩的?”

金贵回答:“托您的福,我们哥俩靠您给的安家钱,置办了几匹骆驼,跑了这么些年的口外,现在日子过得还行。”

金顺儿就问:”大奶奶,您这是去哪儿?”

我父亲答:“去丰台找个熟人。”

金贵也问:“不雇个车?”

我父亲解释:“我妈说走到广安门再说。”

金贵再仔细看看老主人,眼圈儿顿时就红了,转身对驮队最前头的领驼人说:“老三,你带驮队先回货栈,我这儿有事。”

又回身对我奶奶说:“大奶奶,您在这儿歇会儿,请金顺儿陪您说句话,我马上回来。别挪地儿啊!”

说罢匆匆而去,骆驼队也叮叮当当地走了。

约摸一袋烟的工夫,一辆黑色德国造老式汽车开过来,停在我奶奶身边,金贵跳下车,指着开车的人说:“大奶奶,这是胡四儿,我的发小儿,车是他的,您放心坐上去吧。”

边说边拉开后车门,道一声:“请您上车!”

我奶奶笑笑,也不客气,迈腿就坐上了车。

待我父亲随后上了车,车门刚关好的时候,谁也没想到金贵掏出一把约十多块现大洋递到我父亲手上,我奶奶刚说了半句:“金贵,这可不行。你也是--”

金贵一挥手:“开车!”

出广安门奔丰台也就不到三十里地远,走路或乘驴车得用不少时间,而乘汽车也就半个多钟头。丰台镇不远就是永定河,河上的卢沟桥、河边的宛平县城都是北京的咽喉要冲之地,自古以来就是南来北往的交通枢纽与货物集散地,而宛平县城更属于保卫京都的军事要塞。

我奶奶去丰台要找的人当然是张中华,他认为张中华是唯一能治得了惠华法师心病的药。原以为到了丰台找到军队大营就能见到张中华,没料到驻扎在丰台的兵营不止一处,而且番号各不相同。幸亏有胡四开的汽车,否则真想象不出我奶奶将面临怎样辛苦的奔波。我们就在几个军队驻地间奔走时,一辆飘着太阳旗的军用卡车忽然从路上驶过,卷起一大片尘土。

开车的胡四指着那车就开骂:“小日本儿,他妈的越来越狂了。什么玩意儿啊!”

我父亲挺沉痛地说:“胡四哥,他们在北京还算说是保护日本侨民,你可能不知道吧?从《辛丑条约》签订那年起,从山海关、秦皇岛直到塘沽、天津,基本都成了日本驻屯军的天下啦!”

我奶奶叹口气说:“唉,这日本人啊,他们是想在中国称王称霸哪。我说呀,为了惠华咱们得赶紧找着这个张中华吧。”

我奶奶的诚心或许感动了老天爷,找到再下一处位于丰台北大营约三里多地大井村娘娘庙旁那座兵营时,寻找就有了结果。这座用铁丝网起来的兵营大门口挂着块木牌,牌上书“国民革命军第29军××师××旅”的字样,门前站着全副武装的哨兵。我父亲赶忙下车,礼貌地向哨兵打听张中华其人,哨兵听后一个立正,大声回答:“张副团座在营内,请先生稍等,我差人进去禀报一声。”

不大一会儿,只见全身戎装的张中华小跑着来到营门口,见到我奶奶就是一个立正敬礼:“二姨,您好!快请进吧。”

我奶奶和我父亲突然到兵营造访,肯定让张中华感到非常意外,可是当着沏茶倒水的勤务兵,他可能不便多问缘由。

落座之后,开始大家只是拉家常,张中华问候我奶奶的身体,我父亲与他聊时局,而胡四则在他的办公室内新奇地四处走动。张中华的办公室地方不大,布置简陋,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办公桌后面墙壁上挂着的那条横幅,上书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精忠报国”。

见我父亲打量这幅字,张中华便说:“我自己写的。让安表弟见笑了。”

我父亲回答:“字好,意思更好。我也崇拜岳飞。”

这时,勤务兵们都已经退下了,张中华赶忙走到我奶奶身边,问道:“二姨,您大老远的来,肯定有事儿。您说吧,惠华她怎么啦?”

我奶奶就说:“她呀,她被你害惨了。”

张中华忙回应:“没有哇,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再三克制,不敢再去见她了。”

我奶奶指着我父亲,愤愤地说:“我这个儿子心眼儿是好,跟他表姐感情也不错,真是好心办了伤人的事儿啊。”

我父亲忙解释:“我也想不到表姐会病成这样啊。”

张中华顿时失色,大声问:“她病了?要紧么?什么病啊?”

我奶奶答:“心病。”

张中华一愣,顿了一下,才说:“二姨,您相信我,我对惠华是一片真心。我是割舍不掉这十多年的情份,可是我绝对尊重她的选择。一个多月前,我瞒着您,让安表弟带我去见了她,是对不住您啦。但是,我先以为她是回心转意了,没想到后来不管我说什么,她就是一句话:既入佛门,无颜回头。我,我恨自己呀!让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最后是断绝了俗念,我对不起惠华呀!”

我奶奶站起身,伸手拍拍这位军官的肩膀,叫了声:“傻小子,你是真傻假傻呀?”

张中华直直地望着我奶奶,双目闪光,问道:“您是说,惠华她能回头?”

我奶奶摇了摇头,又说:“你的痴心我佩服,也算咱们正白旗下的好爷们儿。可惜呀,惠华她们一家子佛缘太深,亲生父母带她皈依佛门为了众生,也为了超度她为慈悲献生的弟弟,她不可能走出万善寺啊。”

张中华大惑不解地问:“那您说她病了,那您又大老远儿地来找我,我能帮她什么?”

我奶奶严肃地说:“不错。眼面前儿只有你能帮她。傻小子,你听我说。惠华茶不思饭不想地熬了快一个月了,病在心里,病在情缘末了,病在苦海无边又无岸回头哇!”

听到这儿,张中华落泪了,大步走到门口,喊声:“来人,备车。”

我奶奶忙说:“且慢!”

张中华呵退了护兵,转脸问:“二姨,我只能进城去看她呀。”

我奶奶再摇下头,指下椅子说:“坐下,听我说完。我问你,你娶妻成家了吗?”

张中华叹息一声:“唉,除了惠华,现在我心里能有别的女人么?”

我奶奶也是感叹连声:“唉呀!真是好爷们儿啊!三十大几的了,痴情到这份儿上,让我都心疼。不过,我还是得忍住心痛,跟你交个底儿。现在能让惠华心境儿平下来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她能还俗嫁给你,二是你娶了媳妇儿断了惠华的俗根儿。你二姨我不是狠心啊,我真真儿是既心疼她又心疼着你,我是没辙了,我们得救惠华一命啊!”

听到这,张中华才算彻底明白了我奶奶的心思,也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任凭泪水簌簌地不停地滚落。我父亲和胡四从始至终不敢插话,此时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出。

静候一阵,我奶奶又说一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见张中华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铺开纸张,提起笔来,牙齿咬得咯咯响,奋笔写下了一行字,就摔了笔。我奶奶默默站起身,走到桌前候着。

张中华捧着那张纸,递给我奶奶说:“您给她吧。”众人上前一看,只见纸上一行狂草:“我已成婚,你自保重,阿弥陀佛。”举着那张纸,我奶奶手在颤抖,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张中华毕竟是性情中人,见我奶奶悲泣,反而走上前宽慰我奶奶:“二姨,您放心吧,惠华见了我的信,她一定恨我。她只要恨我,她的病也就好了。”我父亲从我奶奶手中接过那张纸,念了声:“我已成婚,你自保重……”

马上转脸质问,“张大哥,你哪儿成婚啦?你这不是骗我表姐吗?”

我奶奶一把推开我父亲,朝着张中华深深一鞠躬,哽咽着说:“中华兄弟,我谢谢你,我替惠华她父亲母亲谢你啦!”

张中华在我奶奶鞠躬没到底时就抢上前扶住了她,听此言后便说:“不用,二姨。您能理解我,您能知道我的心就行。”

我奶奶说:“我怎么不明白哟!我心里……也难受哇。”

我父亲这时插了句话:“你们想想,我惠华表姐能信吗?”

张中华铁青着脸对我父亲说:“安表弟,请你转告她,我张中华是军人,哪天死在战场都不知道,所以等不了她了,我要结婚生子,为我老张家留后代。”

我父亲问:“真的?”

张中华吐出两个字:“拜托!”在旁边听呆了的胡四上前一步,伸出大拇指对张中华说:“您真是爷们儿!这是救您心上人的命啊!兄弟佩服。”

万善寺内香火如旧,众尼仍在朗声诵经。我奶奶和我父亲走到惠华住的僧舍门前,恰巧遇到一个小尼姑提着饭篮往外走。我奶奶便问:“小师傅,她好些了么?”

小尼姑摇摇头说:“没见好。今天,惠华法师只喝了两口菜汤,一粒米也没吃。”

我奶奶说:“我们来看看她,帮她宽宽心吧。”小尼姑道:“杨施主,您请进。”

我奶奶母子俩便进了僧房。惠华法师并没有卧床,而是闭目在床上静静地打坐,前面还摆着一本摊开的经书。与半个多月前相比较,她显得面容憔悴,脸色枯黄,明显失去了往昔的青春颜色。

我奶奶唤了一声:“惠华。”

惠华法师的眼皮颤抖了一下,却没睁开眼。我父亲便喊了声:“表姐!”

我奶奶便轻打他一掌,说:“叫大师哥。”

我父亲便又叫一声:“大师哥,我和我妈来看你啦。”

隔了一会儿,惠华法师仍紧闭双目,嘴中却道:“二位施主,请见谅,本尼在修行,恕不远送。”

我奶奶亲切地说:“惠华呀,修身养性、读经礼佛都重要,身体更重要。歇会儿吧,二姨给你看样东西,你就心静了,再安安心心地修行吧。”

惠华法师仍是稳坐不动。我父亲脱口而出:“张中华给你写信了!”

惠华法师忽然睁开眼睛,大声斥道:“休提那人姓名!”

说罢,她忙拿起面前的经书默念起来。

我奶奶坐到床沿,心疼地说:“惠华呀,你爸他,不不,宗月法师他常给我讲,从善如登,敬佛在心。他也告诉过咱们全家,普救世界,万法皆空才是修行的正道。安儿说的那个人,虽穿军装也在众生之中,你就发个菩提心,度他一度,从此踏实活在佛门净土吧。”

于是,我父亲一不做二不休般直接说:“他说了,当兵要打仗,哪天战死也说不清。他等不了、等不了别的女人,要给他们老张家留个后代,说他--走他的路了。”

惠华法师念经声突然停住,嘴角微颤,马上就又闭上了眼睛,双手合拢,仿佛入定。

坐在床沿的我奶奶伸手抚摸下惠华消瘦的肩爱惜地说:“惠华,为了你们全家一辈子积德行善,为了你自己,看破吧,放下就是功德无量。你还年轻,我和你安表弟还盼你给我们全家保佑平安呢!”

说完,将张中华写的那张纸放到了惠华法师面前的经书上面,最后道:“这几个字,你看看,读完了自然心回佛门。安儿,走吧,过两天咱们再来看你师哥。”

僧舍静下来,惠华法师没有动,只是嘴中默念经文。

终于、她睁开眼,拿起那封信读,目光惊愕。顷刻间泪如泉涌,她用信纸捂在脸上,片刻那张纸湿透了……

钟鼓齐鸣,经声震耳,佛像尊严。

十七、

国难当头,校园里再没有一张平静的书桌。我父亲入读辅仁大学之后,救亡运动正在北京各学校不断高涨,有良心的中国学子必然会投身其中,我父亲也是积极参与者。

国民政府的对日软弱态度,激怒了全国广大同胞,大学生们总是冲在爱国运动的第一线。在政治风暴的波澜中,倘若遇到了让人难以忘怀的情感,那肯定能注定一个人终生的缘分……

这是一次在那个年代很普通的学生示威游行,我父亲绝对料不到此后发生的一系列意外的结果。游行的发起人是本校一位姓傅的学兄,人称“傅大哥”,算是一位小小的学生领袖吧。

据傅大哥告诉同学们,北京西直门外某处驻扎一部分撤进关内的东北军,大家决定以“打回老家去”为主题,到东北军驻地进行鼓动示威游行。游行规模不大,也就是一百多个本校男女同学,高举的横幅标语就是“打回老家去”和“收复东北”等口号。

到达位于西郊的某国军驻地,标语一拉开,口号大声呼喊后,不大工夫示威游行规模就变得非常可观。人越聚越多,很快达到数千人。

群情激奋,口号声震天响。

先是喊“打回老家去!”

“收复东北”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誓死不当亡国奴!”

后来,局面就不是学生领袖傅大哥掌控得了的了。那些参与的市民中,有工人、农民、商贩、知识分子,更有不少逃亡进京的难民。

先是有人哭喊:“丢了东三省就是卖国贼!”

接着有人带头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后来,带头喊口号的人就有点乱了,喊出来口号也是五花八门。

有人喊:“谁卖国就打倒谁!”

也有人喊:“枪口一致对外!”

“东北军兄弟拿出血性来!”

更有人高呼:“东北军当官的滚出来!”

“当官的卖国老百姓要抗日!”

其实,在示威游行开始时,军营守卫和营内官兵是友善的,不仅没有制止学生们的举动,甚至军营内也有些当兵的还跟着喊“打回老家去”呢。

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开来几辆军用卡车,车上跳下来一群穿军装的不分青红皂白便开打,用武力驱散示威人群。

傅大哥领着本校学生勇敢地迎上去,呼喊着:“爱国无罪!”

想带头阻拦军警的镇压。结果,第一个受伤流血的人就是傅大哥。在混乱之中,不知军警方是用枪托还是警棍打在了傅同学额头上,顿时血流了满脸。如果不是后面蜂拥而上的群众冲散了动手的军警,学生们遭到的伤害会更大。随后是几声枪响,在军警们纷纷举起枪来的情况下,军营门前聚集的人群便四面逃散了。同学们护送受了伤的傅大哥也逃离了现场,分散后陆续返回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