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作品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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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班牙作家作品(3)

“薇桑黛达反对这种过分的好意。她受不住了!她已经吃得太饱了!可是她的母亲还将她毛茸茸的脸凑上前去,带着一种专横的神气对她说:‘吃啊!我叫你吃啊!’薇桑黛达应该想到她自己肚子里的东西……拉·索倍拉纳对于那个躲在她女儿肚子里的神秘动物,有了一种秘密而无法形容的好感。她想象着它,好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它。这是她的骄傲!为了它,全村的人才来关怀她的茅屋,邻居的妇女们才不停地走过来,而且,她不论走到哪儿,都有女人来问她女儿的消息。

“她只请了一回医生,因为医生打从她门口经过,可是她却一点也不相信他。他听了她的解释,又听她女儿的解释,他又隔着衣裳摸过她女儿的肚子;但是当他说要来一次比较深入的检查时,那骄傲的妇人几乎要把他操出门去。不要脸的!他是打主意看看这少女的身体,自己寻快乐啊;她是那样地怕羞,那样地贞洁,这种办法只要一说起就够使她脸红了!

“礼拜日的下午,薇桑黛达走在一群圣母玛丽亚的女孩子的前面到教堂去。她的凸出的肚子,受到她的伴侣们的惊奇的注目。大家都不停地向她问起她的虾蟆,于是薇桑黛达有气无力地回答着。现在,那东西倒不来打搅她了。因为饲养得法,它已经大得多了;有几回它还活动着,但是没有以前那么叫她痛苦了。

她们轮流地去摸那个看不见的畜生,去感觉它的跳动;她们用一种尊敬来对待她们的朋友。那教士,一个纯朴而慈悲的圣洁的人,惊愕地想着上帝创造出来为了试验人类的奇怪的东西。

“傍晚,当唱诗班用一种柔和的声音唱起海上圣母颂歌的时候,每个处女的心里都想起了那神秘的动物,又热心地为那可怜的薇桑黛达祈祷,愿她早点把它生出来。

“迦拉伏思迦也受到了大家的关怀。妇女们招呼他,年老的渔夫们拦住他,用嘶哑的声音问他。他用一种爱怜的声调喊着,‘可怜的女孩子!’此外他就不再说什么了;但是他的眼睛却显露出他急切盼望着尽可能快地担当起抚养薇桑黛达和她的虾蟆的责任来。那虾蟆,因为是属于她的,他也有些儿爱它。

“有一天夜里,那医生正好在我门前,一个妇人前来找他了,她惊慌地,紧张地指手画脚。拉·索倍拉纳女儿的病已经十分危急:他应该跑去救她。医生却耸耸肩膀,说:‘啊,是了!那虾蟆!’

然而他却一点没有预备动身的表示。可是立刻又来了另一个妇人,她指手画脚得比前一个还要厉害。可怜的薇桑黛达!她快要死了!她的呼喊声满街都听到了。那个怪物正在咬她的心肝呢……“为那种使得全个村庄骚动的好奇心所驱使,我便跟着医生前去。到了拉·索倍拉纳的茅屋门口,我们得从那塞住了门口,挤满了屋子的密密层层的妇女堆里开出一条路来。痛苦的喊声,听了叫人心碎的呻吟声从屋子里,从那些好奇的或者惊慌的妇人们的头上传出来。拉·索倍拉纳的粗嗓音用那恳求的喊声来应答她女儿的呼喊声:‘我的女儿!啊啊,主啊,我的可怜的女儿!

……’

“医生一到,那些多嘴的妇人就跟向他下命令似的,乱糟糟地嚷成了一片。可怜的薇桑黛达在打滚,她已经受不了这种苦痛了;她眼睛昏眩,脸抽痉。应该给她动手术,赶快赶出这个绿色的,粘滑的,正在咬她的魔鬼!

“医生走上前去,毫不理睬她们的话,而且,在我还没有跟上他以前,在那突然降临的沉静中,他用一种不耐烦的粗暴态度讲话了。

“‘好上帝!这个小姑娘,她是……’

“他还没有说完,大家从他的语调的粗鲁上,已经猜到他要说的话了。给拉·索倍拉纳推开的那群女人,正像在一头鲸鱼腹下的海浪般地骚动着,她伸开肿胖的手,和威吓人的指甲,喃喃地骂着,而且还恶狠狠地看着医生。强盗!酒鬼!滚出去!……村里还留着这么个不信教的人,这完全是村庄上的错处!她要把医生生吞下去!别人也应该让她这么办!……她发狂地在她的朋友们中间挣扎,想从她们中间挣脱身子,去抓医生。薇桑黛达一边痛得微弱地乱叫‘啊唷!啊唷!’一边还愤怒得直骂:‘胡说!

胡说!叫这坏蛋滚开!臭嘴!啊完全是胡说!’

“可是医生一点也不注意那母亲的威吓和女儿的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的哀叫声,他含怒地,高傲地,来来往往地要水,要布。忽然间,她好像有人要杀她一样地大喊起来,于是在我所看不到的那个医生的周围,起了一片好奇的骚动。‘胡说!胡说!这坏蛋!这说坏话的人!……’但是薇桑黛达的抗议声不是孤独的了:在她似乎向天伸诉的无邪的受难者的声音之外,加上了一种从第一次呼吸到空气的肺中所发出的呱呱啼声。

“这时候,拉·索倍拉纳的朋友们不得不拖住她,不让她摸到她女儿的身上去了。她要弄死她!母狗!这孩子是和谁养的?

……在威胁之下,那个还不住喊着‘胡说!胡说!’的病人,终于断断续续地承认了。‘一个她以后从未再见过面的种园子的年轻人……’这是她在一个晚上一时疏忽造成的。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而且她再三地说她自己记不得了,就好像这是一个无可责难的辩解的理由似的。

“大家全都明白了。妇女们都急于要把这消息传播出去。在我们离开的当儿,拉·索倍拉纳,很惭愧,流着眼泪,要想在医生面前跪下来吻他的手。‘啊啊!安东尼先生!……安东尼先生!’

……她请他宽恕她的冒犯;她一想起村庄里居民的议论就很失望了。‘这些说坏话的女人,她们难道不怕有一天会遭到天罚吗?

……’第二天,那些边歌唱边扳网的青年人便会编出一支新的歌曲来!虾蟆之歌!她是不能活下去了……可是她尤其害怕迦拉伏思迦,她很了解这个撒野的人。可怜的薇桑黛达,假如一走到路上,准会给他打死的;而且她自己也会有同样的命运,因为她是做母亲的,她没有好好看管自己的女儿。‘啊啊,安东尼先生!’

她跪着请求他去看看迦拉伏思迦。他是这么地善良,这么地有见识,一定会说服迦拉伏思迦,教他发誓不来伤害她们,忘了她们。

“医生用他对付威吓时的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来对付她的恳求,毫不客气地回答道:‘再看吧:这件事情很难办!’可是一走到路上,他却耸耸肩膀答应了:‘我们去看看那个畜生吧!’

“我们把迦拉伏思迦从酒店里拖了出来,三人一起在黑暗的海滩上散步。这渔夫在我们两个这样重要的人物中间似乎很窘。

安东尼先生对他说到男子自从开天辟地起的无可议论的高尚;说到妇女因为她们的佻亻达而应该受到的轻蔑。况且她们的数目又是那么多,如果有一个女子叫我们憎厌了,我们尽可以换一个!……最后他才将刚才发生的那件事情毫不保留地讲给他听。

“迦拉伏思迦迟疑着,好像他还没有听懂似的。他感觉迟钝,慢慢才领悟过来。‘他妈的!真他妈的!’他暴怒地搔着自己的戴着帽子的头,把手放到腰带上,好像在找那可怕的刀子一样。

“医生便安慰他。迦拉伏思迦应该忘了那个少女,不要去逞凶。像他这样一个有前途的青年是不值得为了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去坐牢的。何况那真正的罪人是个不相识的农民……而且……她!她早已把这事情忘记得干干净净了,这不是一种可以原谅的理由吗?

“我们一声不响地走了许多时候,迦拉伏思迦还是搔头皮摸腰。突然,他粗声大气地说起话来,把我们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鹿鸣而不是说话的声音,他不用伐朗西亚话,而用迦斯帝尔话在对我们说,这样就使他说的话格外显得郑重:

“‘你们……可肯……听……我说……一件事情?你们……可肯……听……我说……一件事情?’

“他以一种挑战似的神色看着我们,好像在他面前有一个不相识的种园子的青年,而他正要向他扑过去的样儿。

“‘好罢!我……对……你们说,’他慢慢地说着,好像把我们认作了他的仇人似的,‘我对你们说……现在我……格外……爱……她了……’

“我们惊诧到不知怎样回答才好的地步,仅仅只能和他握握手。”

堕海者

在黄昏时候,沉重的帆船“桑·拉发艾尔”号载了一船盐开出多莱维艾牙港口,到直布罗陀去。

船舱已经装满了。舱面上像山一样高的袋子都堆积在主桅杆的四周围。要从船头走到船尾去,船夫们必须沿着船边走,很困难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夜色很美丽,一个春夜,带着点点繁星。动静不定的清凉的海风,有时吹满了三角形大帆,使得桅杆吱嘎吱嘎地响,有时突然地平息了,于是那大帆像没有力气一样地落下来,发着鸟拍翅膀一般的很高的声音。

船上的人—— 五个大人和一个孩子 ——已经做好开出港口的工作,正在吃夜饭。他们吃光了那口热气腾腾的锅子,在那锅子里,从老板到小船夫,用一种船夫们惯有的友爱态度,轮流地把面包浸进去。随后,那些闲了的人都钻进舱洞里去,肚子里满装着酒和西瓜汁,在硬绷绷的褥子上休息了。

启思巴思老爹是在船舵边。他是个牙齿脱落的老鲨鱼,他叽哩咕噜不耐烦地在接受老板的最后的吩咐。受他保护的黄尼罗站在他旁边。黄尼罗是个新学做船夫的孩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桑·拉发艾尔”船上航行,对于那老人怀着很深的感激心,因为全靠那老人,他才能到这船上来,才能解决了他的不算不严重的饥饿问题!

在黄尼罗的眼里看来,这只可怜的帆船就像旗舰,就像有魔法的船一样,要什么就有什么。这天晚上的晚饭还是他这辈子里第一餐真正的晚饭。

他饿着肚子,差不多像野蛮人一样地赤身裸体,睡在那间破屋子里,破屋子里只有他的筋骨疼痛而不能动弹的祖母呻吟着,祷告着,他就这样地一直活到十九岁。在白天,他帮助别人开船出去,他把鱼筐子从船上卸下来,或是搭在那些去打鲔鱼和沙丁鱼的别人的船里,希望带些儿小鱼回家。现在全靠启思巴思老爹,他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船夫,因为启思巴思和他已死的父亲认识的,很为他出了力。他热切地看着脚上的那双大鞋子,他还是第一次穿呢。可是人们说海是……放勇敢些!船夫这行业是一切行业中最好的!

望着船头把着舵,又弯身察看着在船帆和大堆的袋子间的那片黑暗,启思巴思老爹带着诙谐而微笑的神情在听他说。

“是的,你挑选得不坏……然而这行业也有危险的……等你到了我这样年纪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了……可是你的位置不在这儿:站到前面去,你要是看见有什么船在我们前面,就通知我。”

黄尼罗带着海滩上顽童所有的坚决态度,沿船边跑去。

“当心!我的孩子!当心!”

他已经在船头上了。他坐在副帆的帆杆旁边,望着乌黑的海面,闪烁的繁星反映在大海深处,像许多光亮的蛇。

那只沉重的满载的船,每个浪头来了以后都要危险地往下冲,点点的水花一直飞溅到黄尼罗的脸上。两条起着像磷火一样的光芒的浪花从沉重的船头的两边溜过去,吃满了风的帆梢却消失在黑暗中了……

没有比这更美丽的生活了,黄尼罗心里在想。

“启思巴思老爹!……给我一支烟卷儿。”他忽然这样喊道。

“过来拿吧。”

他沿着逆风的一面的船边跑过去。这正是风平下去的时候,那面帆起着波纹正要沿了桅杆落下来……可是忽然吹过了一阵大风:船突然打侧了。黄尼罗为要保持平衡,抓住了船帆的边,这时,帆忽然膨大得要爆裂似的,带着船飞快地驶去,而且用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像弩弓一样地把他射出去。在他身体下分开来的水的响声中,黄尼罗似乎听见那含含糊糊的说话的声音,许是那年老的把舵人的声音在叫喊:

“有人掉到海里去了!”

他沉下去很久……很久!水浪的打击跟突然的坠落把他弄昏了。在他弄清楚一切以后,他又浮到了水面上,游泳着又疯狂地呼吸着冷风……那只船呢?他已经看不见了。海很暗,哦!比从船上看出来还要暗得多!

他相信看出了一个白点,一个在远处浮着的幽灵。他向它泅过去,随后又看不见它了,一忽儿又在别处看见它了,在相反的方向,最后,他迷失了方向,用力地划着,自己也不知道向哪儿去。

他的鞋子像铅块一样的重。该诅咒的鞋子!他还是第一次上脚啊!他的帽子伤了他的鬓角;他的裤子正在把他往下拖,好像他的身子在一直长出来,伸到海底去扫除海藻似的。

“镇定呀,黄尼罗,镇定呀!”

他是有自信力的。他很会泅水,而且能支持两小时。无疑地,他们会来把他捞起的。跳了一次水!没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人会这样死的吗?可是死在一场暴风雨中,像他父亲跟祖父的那种情形,还有可说;可是在这样美丽的夜,在这样平静的海面上,被船帆推出去淹死了,那真是死得太冤了!

“喂,船上的同伴们!……启思巴思老爹……老板!”

可是他喊乏了。有两三次,浪花把他的嘴堵住了。该死!……在帆船上看,浪花似乎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到了大海里,水一直没到颈项,不得不继续地摆动手臂来使身子保持在水面上,这些浪花可就不同了,它们使他窒息,它们猛烈地冲击他,并且在他面前,挖着深渊又立刻合拢,就像要把他吞掉似的。

他还怀着希望,可是多少有点忧虑了。是的,他能够支持两小时。他从前在海边游泳的时间还要长些,而且不感到疲倦。但那时是在太阳底下,在一片像水晶样的天蓝色的海上,他的身体下面澄清得跟仙境似的,他可以看见黄色的岩石,长着大海藻,好像绿色的珊瑚枝一样,岩石上还有粉红色的海介,星形的海贝,和被银腹的鱼儿拂过而颤动着的生着肉色花瓣的光耀的花……可是现在,他是在一个墨水似的海上,迷失在黑暗中,被自己衣服的重量压迫着,在他的脚下又有那么多的破船的残片,跟被贪食的鱼啄碎的溺死者……时常有什么东西碰着他湿透了的裤子,使他战栗起来,以为已经给尖利的牙齿咬上了。

他疲倦而且沮丧,仰浮着让波浪载着他。晚饭呕出到了嘴边。该死的晚饭!要这样大的代价才换得到!……他结果一定是愚蠢地死在这里了。求生的本能使他翻转身子。或许人们在找他;要是他不动地仰浮着,人们即使在他身边经过也看不见他的。他又开始游泳了,绝望给了他一股非常大的气力。他在波浪顶上直起身来,可以看得远些,突然地一会儿向这边,一会儿向那边,而且拼命在同一个圈子里划动着……现在他慢慢地沉下去了,口里觉得有一股发咸的苦味。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了,波浪在他剃得精光的头顶上合起来。可是在两个浪头间的一个旋涡里,一双痉挛的手露了出来,他又浮到水面上……

他的胳膊麻木了。他的头因为困倦而变得沉重,垂在胸口上。他仿佛觉得天已经变了;星是红色的,像迸射出来的血一样,海已不再使他恐怖了;他渴望着让它摇他,他渴望着休息……他想起了他的祖母,无疑地她这时正在想念他。他想如同自己从那可怜的老妇人那里听见过的几百次的祷告那样地祷告。

“我们的在天之父……”他心里在祈祷着,但是,他的舌头不知不觉地动起来,他用一种不像自己的声音的嘶哑的声音说:“坏蛋,强盗!他们丢了我!”

他重新又沉下去;他隐没了,用力也不中用……像一块没有生气的东西似的降落到黑暗中;可是不知怎地,他又浮到了水面上。

现在他觉得星星是黑色的了,比天还要黑,像点点的墨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