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作品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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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班牙作家作品(2)

盎多尼奥和他的伙计拉着船缆,于是那三角形的船帆便慢慢地升起来了,在风中颤动着又弯曲起来。

小船起初在海湾里平静的水面上懒洋洋地行驶;随后海水动荡起来,小船便开始颠簸了。他们已经驶出了海峡,到了大海上。

对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在黑暗中闪烁着几点星星,幽暗的海面周围,东也是船,西也是船,它们都在波浪上翻动,像幽灵一样地驶远去。

伙计凝视着天际。

“盎多尼奥,风变了。”

“我知道!”

“海上快要起风浪了。”

“我知道。可还是前进吧!我们离开这些在海上搜寻的渔船吧。”

于是船便不跟着那些靠了岸走的别的船只,继续向大海上前进。

天亮了。那个红色的,切得像一个做浆糊用的大圆饼一样的太阳在大海上画出一个火红的三角形,海水似乎在狂沸,好像反照着一场大火灾。

盎多尼奥掌着舵;他的伙计站在桅杆旁边;孩子在船头上察看着海。从船尾到船舷挂了无数细绳,细绳上系着饵在水上曳着。随时一个动摇之后,马上一条鱼起来了,一条颤动着的鱼,像铅块一样的亮晶晶的鱼。可是这是很细小的鱼儿……一个钱也不值!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船老是向前行驶,有时躺在海波上,有时突然跳起来,露出了红色的水标。天气很热,盎多尼奥便从舱洞里溜进舱底里去喝水桶里的水。

在十点钟的时候,他们已经看不见陆地了;向船尾那一方,他们只看见别的船只的远远的帆影,像一个个白鱼的鳍。

“盎多尼奥!”他的伙计冷嘲地向他喊着,“我们到奥朗去吗?

既然没有鱼,为什么还要再远去呢?”

盎多尼奥把船转了一个向,于是船便开始掉转来,可是并不向着陆地前进。

“现在,”他快乐地说,“我们吃一点儿东西吧。伙计,把篮子拿过来。鱼爱什么时候咬食就让它什么时候咬食好了。”

每人都切了一大片面包,又拿起一个在船舷上用拳头打烂了的葱头。

海上起了一阵强烈的风,小船便在波涛上,在又高又长的海浪中很剧烈地动荡起来。

“爸爸!”盎多尼戈在船头叫喊,“一条大鱼,一条极大的!

……一条鲔鱼!”

葱头跟面包都滚落在船尾上了,这两个人都跑过去,靠在船边上。

是的,这是一条鲔鱼,一条很大的大腹便便的鲔鱼,它那毛茸茸的乌黑的背脊几乎要齐水面了;这或许就是渔人们谈不绝口的那个孤单的家伙!它堂而皇之地游着,又用它的有力的尾巴轻轻地扭了一扭,就从船的这一边游到了那一边;随后忽然不见了,又突然重新露出身子来。

盎多尼奥激动得脸都红了,便立刻将一根缚着一个手指般粗的鱼钩的绳子抛到海里去。

海水翻腾着,船摆动着,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它,在制止它的行程,还企图把它掀翻。船面震动着,似乎要在船上人的脚下飞出去一样;桅杆受着帆幅吃满了风的力量,轧轧地发出声响来。可是那障碍忽然消失了,于是船就又平静地向前行驶。

那根绳子,以前是绷得直直的,这时却像一个柔软无力的身体一样地挂着。渔夫们把它拉起来,钩子便从水面上露了出来;它虽然很粗,可是已经折断了。

伙计悲哀地摇摇头。

“盎多尼奥,这畜生比我们凶。让它走了吧!它折断了这钩子还是侥幸的事。再迟点儿连我们都要给弄到海里去了。”

“放过它吗?”老板喊着,“啊!蠢蛋!你可知道这条鱼要值多少钱吗?现在可不是谨慎或害怕的时候。捉住它!要捉住它!”

他又把船转了一个向,向着遇见那条鲔鱼的地方驶去。

他换上一只新的鱼钩,一只很大的铁钩,在钩上穿上了许多罗味勒,而且还紧握住舵柄,他手里抓了一根尖利的停船篙。他将在那条又笨又有力的畜生来到他近旁的时候,请它吃一篙!

绳子挂在船后面,差不多是很直的。小船重新又震动起来,可是这一回格外可怕了。那条鲔鱼已被牢牢地钩住;它牵着那只粗钩子,又拉住了这只小船,使它不能朝前走,于是在波浪上发狂地跳动着。

水似乎在沸腾;水面上升起了无数的泡沫和在浊水的激浪中的大水泡,好像水中有许多巨人在作战。忽然,似乎被一只不可见的手所攫住了,小船侧了过去,于是海水便侵入了半个船面。

这个突然的动摇翻倒了船上的渔夫们。盎多尼奥手里滑脱了舵柄,几乎要被投入波浪了:接着,在一个破碎的声响之后,小船才回复了正常的状态。绳子已经断了。那条鲔鱼立刻就在船边发现,用它强大的尾巴翻起极大的浪沫来。啊!这强徒!它终究靠近他了!于是盎多尼奥便狂怒地,好像是对付一个血海深仇的仇人般地用停船篙对着它接连刺了几下,停船篙的铁尖一直刺进了胶粘的鱼皮中。水都被血染红了,那条鱼就钻到猩红的激浪里去了。

最后,盎多尼奥喘息着。他们又让它逃走了!

他看见船上很湿;他的伙计紧靠在桅杆边,脸色惨白,可是十分镇定。

“我以为我们要淹死了,盎多尼奥。我甚至还吃了一口海水。

这该死的畜生!可是你已经刺中了它的要害了。你就要看见它浮起来了。”

“孩子呢?”

那父亲不安地,用一种忧虑的口气问起这个问题来,好像他怕听到这个问题的回答。

孩子不在船面上。盎多尼奥从舱洞中溜下去,希望在舱底里找到他。水一直没到他的膝头上,因为舱底满是海水了。可是谁还顾到这个呢?他摸索地寻找,在这狭窄而黑暗的地方只找到了淡水桶和替换的绳子。他像一个疯子似的回到船面上。

“孩子!孩子!……我的盎多尼戈!”

那伙计做了一个忧愁的怪脸。他们自己可不是差一点也掉下水去吗?那孩子被几次的翻动所弄昏,无疑地像一个球似的给抛到海里去了。可是伙计虽然这样想,却还是默默地不说一句话。

远远地,在那只船险遭沉没的地方,有一样黑色的东西漂浮在水面上。

“你看那个!”

父亲跳进海里,用力地游着,那时他的伙计正在卷帆。

盎多尼奥老是游着,可是当他分辨出那个东西只是从他船里掉下去的桨的时候,他几乎连气力都没有了。

波浪将他掀起来的当儿,他差不多好像完全站在海水外面一样,这样可以看得更远些。到处全是没有边际的海水!在海上的只有他自己,那只靠近过来的船,和一个刚才露出来的,在一大片血水中可怕地痉挛着的黑色变曲形的东西。

那条鲔鱼已经死了……可是这跟那父亲有什么相干呢?想想看这个畜生的代价是他的独子,他的盎多尼戈的生命!上帝啊!他须得用这种方式赚饭吃吗?

他在海上又游了一个多小时,每逢碰到什么东西,都以为是他儿子的身体在从他的腿下浮上来;看见了两个浪头中间的幽暗的凹陷处,也以为是他儿子的尸体在浮动。

他决心留在海里,决心跟他儿子一起死在海里。他的伙计不得不费力地把他拉起来,好像对付一个倔强的孩子似的,把他重新放在船上。

“我们怎么办呢,盎多尼奥?”

他没有回答。

“不应该这样,他妈的!这是常有的事啊。这孩子死在我们父亲死去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将来死的地方。这只是时间上的不同:事情是迟早总要发生的!可是现在工作吧!不要忘记了我们的艰苦的生活!”

他立刻预备好两个活结,将它们套在鲔鱼的身上,开始把它拉起来。船过处,浪花都给血染成了红色……一阵顺风吹着船回去,可是船里已经积满了水,不能好好地航行了;这两个卓越的水手,都忘记了那桩不幸,手里拿了勺子,弯身到舱底,一勺勺地将海水舀出去。

这样过了好几个钟头。这种辛苦的工作把盎多尼奥弄呆了,它不准他有思想;可是眼泪却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这些眼泪都混合到舱底的水里又落到海上——他儿子的坟墓上……船减轻重量以后,便走得很快了。

港口和那些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小小的白房子,已经看得见了。

看见了陆地,盎多尼奥心头睡着的悲哀和恐怖都醒来了。

“我的女人将怎样说呢?我的罗菲纳将怎么说呢?”这不幸的人悲苦地说着。

于是他颤抖起来,正如那些在家里做牛马的有毅力而大胆的男子一样。

轻轻地跳动的回旋舞曲的节奏溜到了海上,好像一种爱抚一样。从陆地上来的微风,向小船致敬,同时又给它带来了生动而欢乐的歌曲声音。这就是人们在俱乐部前面散步场上所奏的音乐。在棕榈树下,那些避暑客人的小遮阳伞,小小的草帽,鲜明炫目的衣衫,像一串念珠上的彩色珠子一样地往来穿动。

那些穿着白色和粉红色衣裳的儿童们,在他们的玩具后面跑着,或是围成一个快乐的圆圈,像五彩缤纷的轮子一样地转着。

那些有职业的人们团聚在码头上:他们的不停地看着大海的眼睛,已认出了小船所拖着的东西了。可是盎多尼奥却只看见防波堤后面有一个瘦长的,深灰色的妇人,站在一块岩石上,风正在翻着她的裙子。

小船靠上码头了。多热烈的喝彩声啊!大家都想仔细地看看那个怪物。那伙渔人,从他们小船上,向他射出了羡慕的眼光来;那些裸着身体,砖头般颜色的孩子们,都跳到水里去摸摸那条很大的尾巴。

罗菲纳从人堆里分开了一条路,走到她丈夫的面前。他呢,低垂了头,用一种昏呆的态度在听他的朋友们的道贺。

“孩子呢?孩子到哪儿去了?”

这可怜人的头垂得格外低了。他将头缩在肩膀里,似乎要使它消失掉,那样就可以什么也不听见,什么也不看见了……“到底盎多尼戈在哪里啊?”

罗菲纳的眼睛燃烧着怒火,她似乎要把他一口气吞下肚去似的,抓住那壮健的渔夫的衣襟,粗暴地推他;可是不久她就放了手,突然举起手臂,发出了一个可怕的叫声:

“啊!天主啊!……他死了!我的盎多尼戈已在海里淹死了。”

“是的,老婆。”那丈夫用一种好像给眼泪塞住而迟缓不定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我们真太不幸了。孩子已经死了;他到了他祖父去的地方,也是我总有那么一天要去的地方。我们是靠海过活的,海应该吞掉我们。这有什么办法呢?”

但是他的妻子已经不去听他的话。她疯狂地抽搐着,倒在地上,在尘土里打滚,扯着自己的头发,抓破自己的脸儿。

“我的儿子!我的盎多尼戈!”

渔人们的妻子都向她跑过来了。她们很了解这事:因为她们自己也都经历过这种事。她们把她扶起,靠在她们有力的胳膊上,一直把她扶到她的茅屋去。

那些渔人们请那不停地哭着的盎多尼奥喝了一杯酒。这当儿,他的那个为生活的强烈的自私自利的观念所驱使的伙计,却在争着要买这条极好的鱼的鱼贩子面前,把价钱抬得很高。

那披头散发的,昏厥过去的,由朋友们扶着到茅屋里去的可怜的妇人的失望的呼声,一阵一阵地响着,一点一点地远了:

“盎多尼戈!我的孩子!”

在棕榈树下不绝地来来去去的,是那些穿着灿烂衣服,幸福地微笑着的洗海水澡的人,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幸在他们身边发生,他们对这一幕穷困的悲剧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优美的肉感的节奏的回旋舞曲,欢乐的痴情的颂歌,正在和谐地飘浮到水面上,爱抚着大海的永恒的美。

虾蟆

我的朋友奥尔杜涅说:“我在邻近伐朗西亚的一个叫拿查莱特的渔村中消夏。妇女们都到城里去卖鱼;男子们有的坐了小的三角帆船出去,有的在海滩上扳网。我们这些洗海水澡的人呢,白天睡觉;晚上在门前默看海波像磷火一样的光芒,或是在听见蚊虫嗡嗡地响着来打扰我们的休息的时候,我们便用手掌来拍脸上的蚊虫。

“那医生——一个粗鲁而爱说俏皮话的老人——常常来坐在我的葡萄棚下,于是,手边放着一个水壶或西瓜,我们便在一起消磨整个夜晚,一边谈着他的那些海上的或是陆上的容易蒙骗的病人来。有时我们谈到薇桑黛达的病,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她是一个绰号叫做拉·索倍拉纳的女鱼贩子的女儿。她母亲身体肥胖高大,而且惯用傲慢的态度来对待市上的妇女们,用拳头来强迫她们顺着自己的意志,因而得了这么一个绰号。这薇桑黛达是村庄上最美丽的少女!……一个棕色头发的狡猾的小姑娘,口齿伶俐,眼睛活泼;她虽然只有少女的娇艳,可是由于她的逗人的灵活的眼光,跟她那种假装怕羞和柔弱的机智,她迷惑了全村的年轻人。她的未婚夫迦拉伏思迦是一个勇敢的渔人,他能站在一根大梁上出海去,但是他的相貌很丑,不喜欢多说话,又容易拔出刀来。礼拜日他跟她一起散步,当那少女带着她的纵坏了的,忧伤的孩子气的媚态,抬起头来对他说话的时候,迦拉伏思迦用他斜视的眼睛向四周射出了挑战般的目光,仿佛全个村庄,田野,海滩,大海都在和他争夺他那亲爱的薇桑黛达。

“有一天,一个使人吃惊的消息传遍了拿查莱特。拉·索倍拉纳的女儿肚子里有了一个动物;她的肚子胀大起来了;她的脸色不好看了;她的恶心和呕吐惊动了全个茅屋,使她的失望的母亲哀哭,又使那些吃惊的邻近的女人们都跑过来。有几个人见了这种病,露出了笑容。‘把这故事去讲给迦拉伏思迦听罢!

……’可是那些最容易疑心别人的人们,在看见那渔人——他在这件事发生以前还是一个外教人,一个骇人的渎神者——悲哀而失望地走进村里的小教堂去为他的爱人祈祷病愈时,他们便停止了对薇桑黛达的讪笑和怀疑了。

“折磨这不幸的女子的是一种可怕的怪病:村子里的好些相信有怪事发生的人以为有一只虾蟆在她肚子里。有一天,她在附近的河水留下的一个水荡中喝了些水,于是那坏畜生便钻到她的胃里,长得非常非常大。那些吓得颤抖的邻妇们,都跑到拉·索倍拉纳的茅屋里去看那少女。她们一本正经地摸着那膨胀的肚子,还想在绷紧的皮肤上摸到那躲着的畜生的轮廓。有几个年纪最老最有经验的妇人,得意地微笑着说,她们已经觉到它在动,还争论着要吃些什么药才会好。她们拿几匙加了香料的蜜给那少女,好让香味把那畜生引上来,当它正在安静地尝这种好吃的食品的时候,她们便将醋跟葱头汁一齐灌进去淹它,这样它就会很快逃出来了。同时,她们在那少女的肚子上贴些有神效的药物,使那虾蟆不得安逸,也就会吓得跑出来。这些药物是蘸过烧酒和香末的棉花卷,在柏油浸过的麻束,城里神医用玉竹画了许多十字和数目字的符纸。薇桑黛达弯着身子,厌恶得浑身打颤,可怕的恶心使她非常痛苦,好像连她的心肝五脏一起都要呕出来似的;但是那虾蟆却连一只脚都不屑伸出来。于是拉·索倍拉纳便一再地向天高声呼求。这些药物决不可能赶走那坏畜生。

还是让那少女少受些苦,听它留在那儿,甚至多喂喂它,免得它单靠喝那渐渐惨白和瘦下去的可怜的少女的血来做它的养料。

“拉·索倍拉纳很穷,她的女朋友们都来帮助她。那些渔妇带来了从城里最有名的茶食店里买的糕饼。在海滩上,在打鱼完毕之后,有人为她选择几尾可以煮成好汤的鱼放在一边。邻妇们把锅子里的肉汤的面上的一层,舀出来盛在杯子里,因为怕泼掉,所以慢慢地端到拉·索倍拉纳的茅屋里来。每天下午,还有一碗碗的巧克力茶继续不断地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