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北大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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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爱是不能忘记的(14)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们都很同情匪哉。我有时在一旁对老皮说:“今晚上有好电影,你不去看看?”这时匪哉的眼睛一亮。老皮却淡淡地说:“没意思,我不爱看这种电影。”我们的插话有时反而给老皮提供了一个解脱尴尬的机会,他顺势与我们神聊起来,而把匪哉晾在一边。而匪哉的涵养功夫真好,就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或许听久了,她知道了自己与老皮的差距。

老皮的无礼愈演愈烈。有时匪哉来了,老皮正和我们打牌,我们便“开除”老皮,另换新人。而老皮却死赖着不下桌,越战越勇。匪哉便坐在桌旁看我们打牌。我们心中充满了对老皮的义愤,常常出错牌,老何一次次把牌重重地敲在桌上。而老皮的涵养功夫似乎比匪哉更胜一筹,他竟然“坐怀不乱”,浑若无事,甚至有超水平发挥,直待匪哉支持不住,起身告辞,他才胡乱“匪哉”两句,继续战斗。

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对老皮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批判。老皮对大家很宽容,不太反驳,但也不接受,有时就说一句“胡说八道”或者“那还得了”作为抵抗。其实我们大家并非要老皮与匪哉怎么着。我们与老皮的分歧在于,我们觉得对待女孩子应当“仁义”,即使心里不同意,面子上应该过得去,决不给人家难堪,可以使用一些手段让对方明白自己不同意。而在老皮看来,我们的所谓“仁义”大概是不真诚的表现,是国民性的弱点,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何必心口不一地弄什么花招手段,而且一旦“仁义”起来,很可能弄假成真,再也没有后续手段。从现实生活中的事例来看,老皮的感觉是正确的。“仁义”和敷衍常常会造成追悔莫及的悲剧。但那时我们总觉得老皮这人“心太狠,心太狠”。

匪哉渐渐来得少了,终于再也不来了。她有一个十分优美的名字,但我们仍喜欢称她的外号,她给我们班的词典里增加了一个充满温情的词汇。我们见面常常互问:“妻子匪哉?”只有老皮不说。老皮还指责我们的发音不对,企图从语言学角度冲淡我们对匪哉的怀念。但我料定最怀念匪哉的就是老皮,尽管他不喜欢她。

后来,我在校园里看到匪哉与一个男同学手拉着手跳过草地。再后来,那个男同学死了。又过了几年,听说匪哉结婚了。老皮在匪哉事件之后,又经历了若干则情事。不过老皮这家伙自我隐藏很深,轻易不暴露感情世界。现在已经娶妻生子,到处宣扬什么“做父亲的责任”,已经堕落得跟我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他每天下班回家,他的妻子是不是问他:“妻子匪哉?”

(二)才子征婚

才子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因为既不是我们年级的,也不是我们专业的,只是同在中文系而已。他与我们宿舍的老蓝是同乡,有一段时间常来找老蓝说悄悄话。但他们家乡的那种方言不但大部分中国人都能听得懂,而且天生的底气充沛,共鸣丰富。老蓝躲在蚊帐里轻声细语地念情书时,站在门口的客人会问:“这是谁在朗诵抒情散文呢?”所以才子与老蓝的悄悄话,我们全宿舍基本上都听得一清二楚。但既然是人家的悄悄话,对于旁人来说,“重要的是不参与”,所以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作为一个改革开放年代的中国大学生,最重要的素质就是“闹中取静”。甭说是什么悄悄话,据说在一间女生宿舍里,两对恋人在上下床同时“没客拉夫”(英文“make love”的谐音,即做爱的意思),旁边一个女生居然脸不变色心不跳,专心致志地写完了三千字的“社经”课作业《试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如何“共度艰难”》,还获得了90分的优秀成绩。毛主席当年专门到大街上读书的精神,对我们那一代青年有很大的鼓舞。用我们宿舍老马的话说,叫“但闻狂犬吠,只顾读书忙”。

可是,才子与老蓝的悄悄话逐渐让大家不能不注意了,原来才子最近很苦闷,他一遍遍地对老蓝说:“可怎么办呢?可怎么办呢?”老蓝好像有些厌烦,但又不能放弃对同乡的关心,也陪着说:“这怎么办呢?办法的没有。”我们几个班里的干部,对于同学的困难,一向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于是,才子的悄悄话范围,就干脆扩大到我们整个宿舍了。

经过仔细盘问,得知才子的苦闷比较复杂。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才子明明发现了那个天使般的女生疯狂地爱上了才子,然而那个天使般的女生却出于羞涩和自私不肯对才子倾诉她美丽的爱慕和相思,然而她又一天到晚全天候地如影随形般地追随着才子,使才子不能读书不能写字,茶不思饭不想,头不梳脸不洗,小脖梗好像大车的轴……”

才子眼窝深陷着问我们:“唉,怎么办呢?”

我们问:“那个女生是哪个系的?”

“知不道。”

“叫什么名?”

“知不道。”

“住哪个宿舍?”

“知不道。”

“那你怎么知道她爱上你了?还是疯狂的。”

“反正我就每天都看见她,我知道,她爱上我了,疯狂的。”

“你每天在哪儿看见她?”

“3教。她到101,我也到101;她到107,我也到107;她到206,我也到206。昨天她不告诉我,突然跑到2教,我找了一晚上,找到了。”

听到这里,我和阿忆交换了一下眼神。阿忆解决这类问题比我有办法。阿忆问:“你跟她说过话么?”

“没有,她故意不跟我说!”

“那你不会先跟她说么?”

“我不说。她应该先说!而且我现在已经不爱她了,我恨她!是仇恨,深深的仇恨!”

“你干吗恨她呀?”

“她折磨我,她有变态心理。这几个月把我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我现在夜里不敢想她,再想她我就完了,我会殉情而死。”

“她知道你对她的感情和你现在的情况吗?”

“肯定知道。她就是要这样,她的心非常狠。我情愿为她做一切,我可以跪在她脚下给她当奴隶。可是她的心非常狠,变态了,她是个虐待狂。”

我们决定帮助才子,让他带我们去“那个天使般的女生每天缠着他的地方”,让他指出那个女生,然后我们去替他向那个女生诉说,并批评那个女生的不人道的法西斯行为。才子一开始不同意,说这是主动投降,以后共同生活时没面子。我严肃地指出,这不是投降,我

们是以中文系学生会和学生党支部的名义,去批评教育那个犯了思想错误的女同学,目的是让她幡然悔悟,今后服从你的教导,你们俩郎才女貌,共同为四化建设多做贡献。才子觉得有理,便勉强答应了。

可是一连陪才子去了几次,不是没找到那个天使般的女生,就是找到了才子却死活不让别人去说。大家很怕才子出事,就不断地开导他、宽慰他,说这样心理变态的女生也不值得当真去爱,你干脆甩了她算了,让她伤心落泪懊悔而死。大丈夫何患无妻,凭你满腹经纶,仪表堂堂,只要你稍微给个脸儿,追你的大姑娘比考托福的还多。才子每天被我们簇拥着谈论他的才华、理想、未来、命运,渐渐地面容泛出光泽,神态虽还“苦”,但心情好像已不太“闷”了。我们又进一步把谈笑引向低级庸俗,用以消解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崇高庄严的幻象。有的说:“你他妈成天想着人家,是不是特想跟她干那事儿啊?”才子断然一摆手:“绝对不是!我和她之间是纯洁伟大的恋爱,是世界上空前绝后的那种感情,这一点,你们是不能理解的。”

终于有一天,才子宣布那个天使般的女生再也不来纠缠他了。“她一定很伤心。我知道我这样做太狠心了,我没办法。她一定会怀念我一辈子的。”

从此,才子不大来我们宿舍了。老蓝说才子就是古典文学读得太多了,是林黛玉、崔莺莺、卓文君和西施貂蝉杨贵妃们把他害成这样的。

不久,才子又一次成为焦点话题。原来才子经历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情天恨海大劫难之后,参透了人生造化,看穿了男女玄机。于是,毅然在国内某知名刊物上登载了征婚启事。北大才子征婚,乖乖隆地咚,真是应者云集。一时间,中文系收发室堆满了才子的信件,中文系的几个集邮爱好者都努力与才子搞好个人关系。才子每天赤着两条毛腿盘坐在床上,以“兰花指”或“鹰爪力”等各种姿势撕开一封封娟秀的来信,或细读文本,或欣赏玉照。晚饭后携信数封,漫步在湖光塔影之后,或高诵,或低吟,其喜洋洋者矣。

据才子同班同学透露,来信共达数百封。才子千般比较百般玩味,终于从中选定了自己的心上人。其余的落选者,才子慷慨赠与同窗好友。还曾来我们宿舍要老蓝“随便挑一个”。老蓝有些生气了,两人不大愉快。才子走后,老蓝独自朗诵了一阵抒情散文。

才子毕业后没有留在北京,而是与他的心上人比翼连理而去,据说是回到故乡。这有点像范蠡携西施泛舟五湖的样子。才子为3教增添了一段美丽的故事。我有几次在3教给学生讲座,望着讲台下的学弟学妹们,偶尔精神溜号,想:这里面没准儿又有几个才子呢。

(三)我想谁就是谁

小文是我们班的活宝。只要有小文在,就有欢笑在。但世界从来是这样,给别人带来欢笑的人,往往最不被人关心,甚至被人认为浅薄无聊,顶多说你一句“开朗幽默”。很少有人去想,一个人为什么会成为“开朗幽默”的人。

小文从上大学第一天起,就跟我非常友好。他常常挖苦、挤对我,在语言上占我的便宜,比如编些什么“文郎风流一世豪,孔生猥琐半只猫”的对联。他跟别人开这样的玩笑时,有的人会生气,反唇相讥,而我不认为这对我有什么伤害,相互之间不打打闹闹,还算什么哥们儿!所以班里要数我跟他谈笑得最多最随便。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有什么苦恼、烦闷,他一开口就是单口相声。有时睡前醒后听到他重重地叹气,别人多以为他又在扮演什么角色。其实当有人扮演别人时,不自觉地表露的正是自己。

小文的故事也颇多。这里只说他的一点“情事”。小文在中学是个风云人物,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独霸诗坛,独霸文坛”。所以自不免有红颜倾心。小文喜读古典文学,看得出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理想。上大学后,每天忙于收发情书,产量极为惊人,他告诉我说,第一个学期所写的情书就达二百封。我的辩证唯物主义学得比较好,觉得两个人日吐千言,无话不谈,恐怕要物极必反。“谈恋爱”三个字中,我认为“谈”的地位应该是最低的,有爱不用多谈,无爱多谈也没用。特别是现在,女孩子们都把恋爱工作的着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去了,越谈反而越显出“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然,第二年小文的情书就开始减少了。我有一位老乡,和小文的女友在同一所大学,是同学。他来北大玩时告诉我,小文的女友在他们学校风光得很,大小也算一朵校花,围追堵截的“歹徒”颇为不少。他看了小文以后说,小

文虽然有才,但恐怕不是“歹徒们”的对手,就像《日出》里的方达生不是潘月亭们的对手一样。

好像是一个明媚的春天,校花光临我校。小文西装革履,齿白唇红,指点北大,激扬文字,一路陪同解说。夕阳西下,小文默默地独自归来,晚上还说了几个笑话。后来听到了他沉重的叹息。

有人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伟大的女人。这意思是说那个女人的默默奉献支持了男人的成功。而我想说,一个成熟的男人背后一定至少有一个狠心的女人。在一百多天里写出了二百多封情书,这是多么巨大的激情。美人伸出玉足,将这激情无情踩灭,那激情浓缩后就会变作成熟的力量。

如果说在此之前小文的“情思”是“现代”的,那么在此之后小文的“情思”就进入了一个“后现代”阶段。他由那么一个忠贞不贰的骑士,渐渐变成了一个朝三暮四的嬉皮。他经常“看上”某个女同学,而且看上了之后就回到宿舍里唠叨。他的唠叨一般是三部曲。先是咏叹调,赞美那女生如何如何好,比如那女生是拉手风琴的,小文就赞道:“好一双洁白的手啊!弹在那洁白的琴键上,就像弹在我洁白的胸膛上。”第二段是愤恨的控诉,一般是这样:“可恨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就要嫁给那有钱有势的禽兽,一点儿不懂得珍惜我对她的爱。风啊,怒吼吧,雷啊,轰鸣吧,除去我的眼中钉,让我的爱人快快来到我的怀抱!”第三段则转成无奈的叹息:“唉,老孔啊,她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我跟她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小文的三部曲都采用比较夸张的舞台表演手法,因此大家多认为他是“犯病”,是恶作剧,是臭文人见到美女之后的正常发泄。但我觉得小文的“优孟衣冠”之中,实在是借“假我”之酒浆,浇“真我”之块垒。既是假的,也是真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打油。这恰是一个现代主义者在后现代时空的心灵境况。

小文的三部曲结构是固定的,主人公却常换常新。几年下来,中文系略有姿色的女生几乎都被他相思了一遍。有几位属于保留节目,他常常挂在口边,有时直呼其名,躺在床上苦叫一声,颇有梁山伯呼唤祝英台的味道。如果女的叫江青,他就喊“青青啊!”女的叫潘金莲,他就喊“莲莲啊!”可是那些女生往往有其他男生在追求或暗恋,因此小文的这种叫魂法得罪了不少男生。这些男生又告诉女生,那些女生听后更加有意识地远望小文,结果小文弄假成真,真的有一种被众女抛弃的凄凉况味。有时吟诵《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既滑稽又动人。

小文的“保留女”中,有一位叫倩倩。倩倩的男朋友阿喜就住在我们对门的宿舍,人很不错,以前也常与小文开玩笑。可是因为倩倩,二人半真半假地成了情敌,本来小文只是嘴上胡乱叫叫,压根儿离倩倩十万八千里。阿喜也知道小文的毛病,但自己的女朋友被别人躺在床上乱叫一气,而自己因为是真的男朋友反而不敢乱叫,这实在让人憋气。二人于是发生口角。小文也是多事,明明连一杯羹也分不到,却装作真的情敌一般,天天指着门骂阿喜,回到宿舍还诅咒阿喜,甚至有一天一盆脏水泼到阿喜屋里。阿喜冲出来,被我们大家给拦住了,大家都说小文不对,我也说了他几句。但我心想,以小文的智力,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他不是不懂,而是心里郁积着深深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