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雅久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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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红杏出墙

李白是个狂放的诗人,他很少敬服谁,独对谢朓,始终如一尊崇。清人王士祯说他“一生低首谢宣城”,是说到了点子上。李白有一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其中的“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句,甚至将谢朓诗《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嵌入自己的诗中。这种既是认同,又是共鸣,也是时空转换中艺术生命力的延续、张扬和创新的笔法,可以视作大师对大师的一种心灵上的折服。

老实说,只有小师对小师,才鸡一嘴,鸭一嘴,互不服气地比高低。这也是近年来在文坛上经常看到的戏码。

类似李白与谢朓的例子,在文学史上,颇不乏见。南宋诗人叶绍翁,脱胎于陆放翁的那首《游园不值》,好诗脍炙人口,韵事也千古流传。叶的名气不是很响,但这首诗,却一直挂在人们口边。

应怜屐齿印苍苔,

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红杏出墙”后来被作为妻室外遇的隐喻词,倒是诗人始料未及的。但叶绍翁这首诗的创意,肯定受到南宋大诗人陆游《马上作》的启示。

平明小陌雨初收,

淡日穿云翠霭浮。

杨柳不遮春色断,

一枝红杏出墙头。

后两句的意境,何其相似乃尔。陆游生前,就亲自编校诗集出版,其人、其文,知名度很高。作为后进,从他写的这首诗得到悟解,大有可能。但是,一、叶用得坦然;二、当时的读者和后来的读者,也读得坦然;三、似乎陆游也不觉得这种蹈袭,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处之坦然。这就是大师之间的豁达了。

在文学世界中,无心的雷同,有意的借鉴,不幸的撞车,难得的巧合,是常见常有的事。我想,宽宏一些,谅解一些,大度一些,应是君子之风。你写出了一,人家在你一的基础上写出了二,对于丰富文学的可能性来讲,岂不相得益彰么?至于拙劣模仿之徒,无耻抄袭之辈,一个赖剽窃为生的文学小偷,是又当别论的。

鹰飞得再低,它也是属于天空的;鸡蹦得再高,难逃一辈子在后院的垃圾堆里觅食的命运。

宋人蔡宽夫的《诗话》中,写到宋初诗人王禹偁,“元之本学白乐天诗,在商州尝赋《春日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元之忻然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为前身。’卒不复易。”

我赞成这种自信的大家风范。只有那些长于相轻、短于相敬的小文人,才会把自己与别人的不谋而合,别人与自己的不约而同,当作天大的事,告状之,诉讼之,官司之,判决之。后来我也渐渐明白,越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同行,小本生意,现趸现卖,肚皮瘪瘪,腹中空空,你要抢了个先,他只好喝西北风,难怪是大方不起来。像陆放翁,一生写诗近万首,如海一般汪洋恣肆,自称:“平生诗句传天下,白首还家自灌园。”一首半首诗,被年轻人用来再创造,三千弱水,不过取一瓢饮耳,他会当回事,跑到法院去敲登闻鼓、鸣冤叫屈吗?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临终的眼》里说过:“我以为艺术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就出来的。先祖的血脉经过几代人继承下来,才能绽开一朵花。”

懂得文学是一个积累和发展的长过程,谁也不是文学发现的终结者,想到这里,君子风度,也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