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雅久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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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李贺与《高轩过》

唐诗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以李贺成名最早,但也以李贺享年最短。

《全唐诗》说他“七岁能辞章”。五代时冯贽在《云仙杂记》中说:“有人谒李贺,见其久而不言,唾地者三,俄而文成三篇。”看来,他是一个早慧的天才。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一位文学神童了。

李贺幼年,就受到当时领导古文运动的韩愈赏识,并亲自登门,去看望过他。这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来,这都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第一,韩愈为文坛领袖,能如此抬爱一位具有文学才能的晚辈,实在是具有大师风范的行为;第二,李贺虽然年纪很小,也不过是个少年而已,面对一代文宗,坦然自信,从容对答,毫不怯阵,不怕面试,当场作《高轩过》诗一首,表现出自己的才华异禀。

据康骈《剧谈录》:“元和中,进士李贺善为歌篇,韩文公深所知重,于缙绅之间每加延誉,由此声华籍甚。”这段轶事,遂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中国是个爱出神童的国度,因为中国的为父母者,一旦感到自己出头无望以后,就把这种出名欲、成名欲,移情于下一代,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们身上。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最狂热地培养神童、打造神童、追捧神童的父母,并不惜工本者,莫过于我们中国人。

在中国,容易出名的神童,是那些数理化方面的学习尖子。不过,高考结束,神童报到入学,也就昙花一现,风光不再。但容易成名的神童,却是在文学上有所发展的小作家们。三岁写诗,五岁著书,八岁出长篇,十岁人作协,十五岁腰缠百万。然后,雇四个保姆,分管衣食住行;然后,养四个保镖,前后左右防范;然后,子荣父贵,也跟着大出风头,搭车创收;再然后,从网络到平面媒体,有关这位神童的新闻、消息、报道、传说,络绎不绝,甚嚣尘上,那光环的亮度,总是能维持相当长时间,直到他狗屁不是,拉倒。

有的出版社,有的期刊社,抓住了为父母者望子成龙的心理,靠这些小朋友作家的畅销书,很捞了一票。正是他们为了多卖书、好赚钱、拼命鼓吹、大力推销的结果,造成社会的神童泡沫、神童崇拜的浮躁之风。但他们没有想到,越是大张旗鼓的宣传,那些并非神童的青少年,也越是有压力。在父母的殷切期望下,在神童的样板阴影下,这帮孩子的日子,过得就不会十分开心了。君不见双休日,本是儿童得以跑跑跳跳、喊喊叫叫、三五成群游戏玩耍的日子,可一个个像被父母挟持着的人质那样,上午赶这个补习班,下午上那个速成班,疲于奔命,劳顿不堪,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好像从王安石的《伤仲永》开始,就注定了早熟的果子,往往先从枝头跌落下来。无数事实证明,中国文学神童的完蛋率,也是最快、最高、最令人泄气的。爱之,实害之,捧得越高,摔得也越重。神童作家在长大成年以后,还能够涌动出文学的创造力者,还能够喷发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者,古往今来,寥寥无几。因此,无妨这样认为,当别人誉谁为神童,而他自己也以为是神童的时候;同样的道理,当别人夸谁为当代文学之翘楚、之希望,而他自己也果然当仁不让的话,我们就可以像英国的科学家牛顿,坐在自家院子里的苹果树下,等着看这位神童或青年才俊掉到地上最终烂掉的好戏了。

也许只有这个李贺,是唯一的例外。

文坛的领袖人物韩愈,听说长安城内有这么一位小小年纪的文学神童,诗文辞章,作得十分漂亮,惊喜之余,也有点不大相信,便约了皇甫湜,一起到李贺家去看望,想证实一下这个小孩是否真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具有天分。

唐代的长安,比现在的西安要大。于是,让司机备车。那时,有资格坐车的人不多,因此也无塞车一说。他们很快到了李晋肃家。李贺之父虽也是唐王室的后裔,不过属远支,也就不算是多么显赫的贵族了。见门前停了一部豪华的高级轿车,他连忙迎出门来。这两位文人兼官员,跳下车来,寒暄过后,直奔主题,道明来意,请他从书房里叫出他的儿子,当场写一首诗看看。

于是,这位少年诗人出场,虽然说几句诸如仰慕之意的客气话,但他明白,不就是二位前辈要当场面试一番吗?如果李贺不将此时此刻贵客临门的情景,即席赋诗,有可能要被二位大师误会。因为写别的任何题目,焉知不是事先别人代笔,熟背了以后再当面抄写出来的呢?当代中国很多文学神童,都是这样被其父母代笔操刀,炮制伪造出来的。李贺的双亲好像没有这样急不可耐,甚至他母亲担忧,这样小小年纪写诗炼句,竭精殚虑,对身体的成长发育不利,故而说:“是儿要当呕出心始已耳?”

李贺成名后,时人称为“鬼才”,可见其具有过人的聪颖之处。他马上想到了这一点,略一思索,以两位大师光临为题,写了一首《高轩过》,呈上二位。诗如下: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冬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钜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殿前作赋声摩空。

笔补造化天无功,元精炯炯贯当中。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里,是这样描写的:

李贺字长吉,唐诸王孙也。父晋肃,边上从事。贺七岁,以长短之制,名动京华。时韩文公与皇甫览贺所业,奇之,而未知其人。因相谓曰:“若是古人,吾曹不知者。若是今人,岂有不知之理?”会有以晋肃行止言者,二公因连骑造门,请见其子。既而总角荷衣而出。二公不之信,贺就试一篇,承命欣然,操觚染翰,旁若无人,仍目为《高轩过》。

二公大惊,以所乘马命连镳而还所居,亲为束发。

《高轩过》的轩,即车,但又不是一般的车。古代官员乘车,如同现在的干部,有人可坐奥迪,有人只可坐桑塔纳一样,是有级别区分的。轩是一种前顶较高,挂着帷幕的车,惟有大夫以上的官员方可乘坐。韩为礼部尚书,皇甫为工部郎中,相当于今天的部级或副部级的高干,自然享有此等公车待遇。从李贺诗的描写,这辆轩的装饰,拉车马的佩戴,其豪华程度,或许应该等于奔驰或者宝马一级的名车了。

韩愈和皇甫湜两位大师,亲自登门,去看望一位无名小辈,让我感动。并非我厚古薄今,现在要找这样虚怀若谷、提携后进的文坛前辈,还真是难寻难觅。倒不是今天的中国没有韩愈和皇甫湜这样的大作家、名作家、老作家,可是,由于他们太忙于炒作自己,太忙于追求不朽,太忙于荧屏作秀,太忙于应酬饭局,更何况所到之处,左有美女作家,右有漂亮女记,婷婷袅袅,我见犹怜,莺莺燕燕,春光无限,那双眼睛忙得不可开交。因此,来不及礼贤下士,顾不上乐于助人,也就只有请大家原谅的了。

我始终怀疑,这是不是多年以来中国文坛出不了李贺这样才华盖世的文学家的原因。

同样,我也怀疑,这是不是多年以来男过半百,胡子一把,女已更年,仍在装嫩,还要顶戴着青年作家这份冠冕的原因。

李贺诗的最后一句,“他日不羞蛇作龙”,寄寓着他对于未来的期望和毫不气馁的抱负。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诗歌成就,其才思之灵动,其文句之绮丽,其创造力之光怪陆离,其想象力之汪洋恣肆,其在诗歌领域中独开门派的先声夺人,甚至超越了两位前辈。

这位天才诗人,死年二十七岁,或日二十四岁,还不到今天共青团员的退团年龄。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青年作家。由于早年受到韩愈破格的礼遇,并不遗余力地奖掖鼓励,因之鱼跃龙门,声闻九皋。看来,一个刚出头角、尚未峥嵘的后生小子,是很需要前辈的指点和扶持的。韩愈在其文章《杂说》中有言:“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确是非常有道理。

时下那些正在奋斗的、“他日不羞蛇作龙”的、有远大志向的青年作家,若是指望着写得未必有上述大师好,可架子之大、眼眶之高、自恋之甚、热炒之忙,超过上述大师者,来做你的伯乐,那就无异于一个缘木求鱼、守株待兔的傻瓜了。

这就使我们不禁羡慕李贺的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