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银河:我的心灵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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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等

《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这是一本阅读感觉极其沉重的书,虽然它写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许多思想是我们这种体制中知识分子思考之经典,或即将成为经典,是我们这种体制下知识分子共同的内心经历,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我们的良知。一个人一生能写出这样一本书也就不枉此生了。如果说有一个东西叫做“思想”,那就是昆德拉在这部书当中所表达的,比起浩如烟海的平庸之作,真有天壤之别。作者的感觉既敏感细密,又不刻意回避政治。正如王小波有次谈到的那样,刻意地躲开政治会使人物脱离真实的生存环境。

关于历史不会重复:

历史,无论是社会的还是个人的历史,都是不会重复的——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如果历史会重复,那将会成为当代人的可怕的重负。例如,法国革命已经成为一个历史,一个概念,一个理论,于是人们才能容忍它。如果罗伯斯庇尔还能把人送上断头台,那将是多么沉重。在成为历史的罗伯斯庇尔和不断回来的罗伯斯庇尔之间该有多么大的差异。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是历史不会重演的保证。

关于背叛:

她的背叛是永恒的背叛。她渴望背叛她的父亲,共产主义是另一位父亲,像她的生父一样严厉,它禁止她的爱情,同时禁止毕加索。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禁止爱情是最无道理也是最残忍的一件事;禁止某种艺术也一样。因为爱情和艺术是人世间最可宝贵的,去禁止这样美好的东西不但残忍,不正义,而且完全没有道理。

关于对人的评判:

这种国家的一个基本原则和持续不断的社会活动是对平民百姓的评判,不是评判他们的专业技能,而是评判公民的政治倾向和观点。

——公民的政治观点应当逐步回归个人隐私的范畴,就像人的性倾向属于个人隐私范畴一样。公民可以自己决定是否将这一隐私公开示人。这就是要取缔所有的“运动”和强迫表态。中国停止发生这种情况仅仅不过是很短几年的时间,大多数人对当时的经历却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关于暴力:

有些事仅仅用暴力就能解决。没有暴力在内的肉体之爱是不可想象的。

——作者关于肉体暴力的说法显然不是指家庭暴力,而是指在肉体之爱中双方有一种向对方施暴的冲动,证据是根据社会学调查,有近半数的人有过虐恋想象,包括在做爱时虐待对方,残忍地对待对方,向对方施暴。当然,都是游戏性质的,并非真正的暴力伤害。

关于是否知情:

俄狄浦斯弑父奸母虽然是无心之过,但是他并不因此成为无辜的人。人们总是在争论他们做坏事时知情还是不知情。他认为这一点并不重要。无论知不知情,他们都不是无罪的。俄狄浦斯最后自挖双眼去流浪,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由于是不知情的就是无罪的。

——在专制体制下,人们对于一些坏事的确可能是不知情的,但是即使不知情也不等于无罪,人们或者是做坏事的人,或者是帮凶,或者是旁观者,三种人都不是完全清白无辜的。

关于是否签名反对政权:

劝他签名的人说,这样可以帮助人们。他只知道医学可以帮助人,一篇文章怎么帮助人?他不愿意将自己的全部生命仅仅简化为一个主张,就是对一个统治当面说一声“不”。

——当然,如果一个人决心投入政治斗争,他应当这样做,但是,大多数人并不只是一个政治动物,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要。

关于“轻”:

历史跟一个人的生命一样,都是无法承受的“轻”,轻得就像一根羽毛,就像风中飞尘,就像所有明天就不再存在的东西。

——每当人们说起“历史感”都是指一种很重的感觉,可是作者偏偏说,无论历史还是人的生命都轻如鸿毛。这种想法比将人的生命分为轻于鸿毛和重如泰山两种更加深刻,超脱,相对于宇宙的广袤,人类的历史和生命全都是无足轻重的。

关于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

如果有另外一个星球,人在那上面重生,还记得在地球上的一切经历,只有在这种情形之下,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这两个概念才可以使用。那个乐观主义者会说:在五号星球上,人类的历史会比较不那么血腥;而那个悲观主义者的观点则完全相反。

——作者认为,无论是对世事的乐观主义还是悲观主义的看法都是没有依据,也是无从谈起的,因为世事将如何发展演变是没有规律可循的。我认为,即使长时段的发展是无规律可循的,短时段的趋势还是可以知道的,否则所有的社会学、政治学和经济学都不得不取消了。

关于爱与性:

托马斯认为,把爱跟性搞在一起是造物主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个主意。

——如果当初造物主把程序设计成爱是爱,性是性,所有的焦虑和麻烦就都不会有了。人对没有爱的性会产生焦虑,因为社会规范总是倾向于把爱跟性紧紧联系在一起。爱大多是排他的,一对一的;而性从本质上是不排他的,一对多的。二者之间的张力就造成了无数的焦虑和麻烦。

关于媚俗:

或者粪便是可以被接受的,或者我们被培养成一种不可接受的方式。存在的美学创造了一个没有粪便和每个人都假定粪便并不存在的世界。这一审美态度就是所谓媚俗。

——在宗教之神的世界中,粪便就是不存在的;在世俗之神的世界中,粪便也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而现实中,粪便必定存在。媚俗的审美不是现实主义的。

关于审美上的反感:

萨宾娜对共产主义的内心反感是一种审美上的反感,而不是道义上的反感。使她憎恶的是它千方百计为自己戴上的美的面具,换言之,是共产主义的媚俗,它的世界的丑陋倒在其次。

——审美的媚俗是不愿和不敢面对丑陋现实的态度。而这种情况下的所谓美是虚假的,不实在的。

关于“左派”是如何形成的:

造就“左派”的是媚俗的大游行。

——我们一度常常游行。当然这种游行跟西方“左派”自动组织的游行还是有区别的。西方左右派的划分跟中国也不一样,有时定义完全相反。马立诚的《当代中国八种社会思潮》一书对这一命题有详细讨论。

关于流亡生活:

她爱美国,但是只是在表面上。在内心深处她无比孤寂。下到深处,那里既没有爷爷,也没有伯伯。她害怕自己会被关进一座坟墓,埋在美国的土地上。特丽莎和托马斯已经在沉重的象征(埋进山洞)下安息,她希望自己死于轻灵的象征(将骨灰抛撒掉)。

——海外游子的真情实感。尤其是比较敏感的人,在别人的社会中会始终有拔根感,没有家的感觉,不只是物质上的无家感觉,而且有灵魂上的无家感觉。因为人的灵魂肯定只能在同母语和出生长大的地方才能找到归宿。

关于田园诗:

没有人能够将田园诗作为礼物送给另一个人;只有动物可以做到,因为只有动物尚未被驱逐出天堂。人狗之间的爱才是田园诗。

——真正甜美的纯洁的田园只属于动物和植物,人类的情感无论多么美好、诗意,还是会被世俗玷污。

关于使命:

当特丽莎对托马斯说,是她使他落到如此境地,而做手术是他天生的使命时,托马斯回答道:使命是愚蠢的。我没有使命。没有人有使命。当你知道自己摆脱了所有的使命时,那真是一种解脱。

——王小波说过,他特别不喜欢“使命”这个词及其所指涉的东西。我想,没有人来到这个世界是带着使命来的,他只不过是生活,爱,被爱,享受美,追求美,最高境界是创造美。除此之外,不知道有何使命。有使命似乎就有一个命定的目标和事业,而人生是不应该有一个命定目标和事业的,或者说,没有一个目标是人非达到不可的,也没有一个事业是人非完成不可的。

关于悲哀与幸福:

她同时经历着一种奇异的快乐和奇异的悲哀。悲哀的意思是我们在人生最后的一站。快乐的意思是我们在一起。悲哀是形式,快乐是内容。幸福充满了悲哀的空间。

——临近死亡是悲哀的,但是有灵魂的伴侣是快乐的。

《为了告别的聚会》

又一部在西方思索共产党体制国家社会生活的作品。

在这个国家,人们不会欣赏早晨。闹钟打破了他们的美梦,他们突然醒来,就像是被斧头砍了一下……他们一天天习惯于紧张,而不习惯于快活。

——工作哲学贯穿始终,人的快乐被放置在极不重要的位置。其实,工作是手段,快乐才是目的。

由于把所有的人都变成刽子手,你们自己的刽子手就不再是犯罪,而是成为人类的一个基本特征了。

——所有人都参与过戕害他人的行动,比如批判和斗争,这就造成了一个没有人的心灵是干净的局面。

我要告诉你我一生最悲哀的发现:那些受害者并不比他们的迫害者更好。因为断言犯罪者与受害者没有区别,就会使人到达一种放弃所有希望的地步,而这正是地狱的定义。

——当迫害者是坏人受害者是好人时,人们还有希望,就是等待正义伸张的一天;而如果受害者也是坏人时,那就没有正义,没有光明,是永远的黑暗和罪恶。

(随身带着毒药)你时刻都知道你有力量随时能够选择逃避人生。在这个国家,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这种需要。

——公民的基本人权无法得到保证或随时可能受到威胁的社会和时代。由公民对自身安全的这种感觉,可以知道柏林墙为什么最终非倒塌不可。

雅库布总是对这些旁观者不假思索地就站到刽子手一边自觉地帮助压制受害者而感到恐惧。在一段时间内,刽子手成为一个和蔼可亲的形象,而受害者身上却有一种令人厌弃的贵族气味。大众的心也许曾和可怜的受害者一致,但现在却同可怜的迫害者一致了。在本世纪,猎捕人就是猎捕享有特权的人:那些读书的或拥有狗的人。

——阶级斗争是下层猎捕上层。与历史上所有的统治不同的是,过去都是少数人压迫多数人,而现在是多数人压迫少数人,这是20世纪的专制制度与过去的专制最大的不同。但是如果能够没有压迫,则比这两种不同指向的压迫都好。

做父母就意味着完全肯定人的生命。当一个孩子的父亲,就如同向世界宣布:我来到世上,我体验了生命,我发现它是多么美好,我认为它是值得繁衍的。我所知道的是,我决不会深信不疑地说:人是优秀的生物,我希望他们繁衍。

——这是一部分人不愿生育的原因。这是很多东欧人不想结婚和生育的原因之一。例如,在匈牙利,只有一成多的人结婚,多数人都不愿意结婚生育子女。中国人很少这样想,生育的重要性在中国是从未受到过质疑的。这种思维方式是中国人完全不能理解的。

你从不知道怎样生活,你总是认为处在生活的中心是你的责任,就是说,处在活动的中心。你如此关注的活动是什么呢?是政治。政治,生活中最少真实、最少价值的一部分,政治是浮在表面上肮脏的泡沫,而真正的生活却发生在深处。

——政治是最无价值的最浮躁的和最肮脏的事情,真正的生活在一般人每日的喜怒哀乐之中。

人的最大快乐是受到赞美。

——没有人能够免俗。

雅库布对自己说,他的国家既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糟,而只会变得越来越可笑。

——由于很多事情都脱离了常识的范畴,有的甚至到了荒谬的程度,所以可笑。先哲说:专制使人变得冷嘲,原因就在这里,因为现实常常显露出匪夷所思的荒谬。

犬儒学派哲学家穿一破烂外套,希望大家对他的蔑视习俗表示钦佩,苏格拉底对他说:透过你外套的破洞,我看见了你的空虚。亲爱的先生,你的肮脏是自我陶醉,你的自我陶醉是肮脏的。

——犬儒学派最主要的特征是愤世嫉俗,但是它并不提供建设性的意见,因此被批评为空虚。

雅库布生活在一个人的生命为了抽象的思想而被轻易地毁灭的世界里。他熟知那些傲慢的男女们的脸:不是邪恶的而是正直的,燃烧着正义的热忱,或者闪耀着愉快的同志之情,脸上表现出富于战斗性的天真单纯。还有的人表现出虔诚的懦弱,咕哝着歉意而又孜孜不倦地执行着他们都知道是残酷和不公正的判决。雅库布熟知这些面孔,他憎恨他们。

——世界上,人的生命是最可宝贵的,不应当为了任何抽象的思想而去剥夺一些人的生命。一种思想和理论,无论多么雄辩,多么貌似有理,但是如果实践它需要剥夺一些人“非刑事犯罪者”的生命,那就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它的正确性。

《帷幕》

米兰·昆德拉这个人实在是厉害,我实在太喜欢他了。由于他有在共产党国家生活的经历,许多思想是西方学者体会不到的。这也是最初读他小说的感觉。

他谈到为什么伟大的小说不能也不应改成电影的道理,他说:“因为从一诞生起,小说就对悲剧不予信任:不信任它对伟大的崇拜;不信任它的戏剧源泉;不信任它对生活非诗性一面的视而不见。”小说就是要写到生活中大量非诗性的细节,否则它不可能是好小说。

他谈到伟大的小说是不可改编的,或者照它的原样流传下去,或者消失。有些小说好像是可以改编的,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戏剧或连环画(他举了《安娜·卡列尼娜》《审判》的例子)。“但是这样的一种‘不朽’是一种纯粹的虚幻!因为要想把一部小说弄成一出戏或一部电影,首先就必须分解它的结构;将它简化为它的简单‘故事’;放弃它的形式。但如果将一件艺术品的形式去掉了,它还能留下什么?人们以为可以通过改变而延长一部伟大的小说的生命,其实,人们只是建起了一座陵墓,只有一小段大理石上的铭文,才让人想起那个并不在陵墓内的人的名字。”

王小波的小说就是这样。当初,陈凯歌有过拍《红拂夜奔》的念头(看过小说,或者是有人向他推荐了这篇小说),但是最终认为这小说是不适合拍电影的而作罢。也有一次有个公司要拍《黄金时代》,电影局不批准。其实,这都是次要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在这里:伟大的小说是不可改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