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银河:我的心灵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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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里尔克的《马尔特手记》

里尔克是诗人,也写小说。就是他在要不要写作的问题上说过,要问自己:不写会死吗?如果回答是肯定的,才应当写。

里尔克的《马尔特手记》主要写诗和散文,这是他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没想到这么不好看,虽然是绝对纯文学和中规中矩的(很多细节),但是几乎看不下去。主要原因是几乎完全没有情节,全是一个游吟诗人的人生感悟。尽管不好看,还是非常高雅和深刻的。

全书最喜欢的是关于几位女诗人的爱情及其写作,例如贝蒂娜对歌德的爱:

这个女人的爱情被强加到了他身上,而他又无法予以否认。他居然不能对这种爱予以回应,这意味着什么?这样的爱根本不需要回应:其本身就是爱的呼唤与回答;它的祈求由它自身回复。

——有一种爱是根本不需要回应的,它自身就是圆满的,它自身就既是呼唤又是回答。这是极为罕见的充满诗意的爱。

不管诗人的气度如何非凡庄重,面对贝蒂娜的爱,他都应该谦恭地跪在她面前,用双手把她的口授记录下来,就像使徒约翰在帕忒莫斯记录上帝的启示那样。面对这样的爱的声音,诗人是别无选择的,因为这声音“传达的是天使的任务”,它飘然而至,将诗人包围,然后将他带入永恒。让他在火焰中升天的车辇就在眼前。为抵御他的死亡而预备的隐秘神话已经安排就绪,而他却让这个神话半途而废,拒绝登上那升天的车辇。

——诗意的纯粹的爱是上帝的启示,属于永恒。无论它在尘世的遭遇如何,是被接纳了还是被拒绝了。

女人站在变化多端的男性身边,坚贞不移,超越命运,有如永恒的象征。正在爱着的女人总是胜过她所爱着的男人,因为生活比命运更伟大。女人总想让自己的献身变得无边无际,不可度量;这也正是她们的幸福之所在。不过,她们无可言喻的爱之痛苦也正在于此;人们总是要求她们对自己的无限奉献加以克制。

——爱者胜过被爱者,爱着的女人胜过被爱的男人。她们是幸福的,她们比被爱的男人幸福;她们又是痛苦的,因为她们的爱明珠投暗。

构成生活的事物寥寥无几,但它们的宏大意义却是凡人无法测度的。

——生活中无数的琐碎无聊不值一提,真正构成生活的事物并不多,爱情是其中的佼佼者。当爱情发生时,其余的一切事物都变得黯然无光。爱情的意义及其美好只有上帝和当事人知道,凡人无法了解。陷入爱情的人仿佛已经不是凡人,而带上了神性。至少他的精神已经飞升至永恒的天际,与天使同在。

她们的书信中的怨叹听上去犹如鸟儿的婉转鸣啾。

——这些书信包括爱洛伊丝写给阿贝拉尔的书信;17世纪葡萄牙修女玛丽亚娜·阿尔科福拉多写给一位法国伯爵的感情真挚痛苦的情书;贝蒂娜写给歌德的书信。这些爱的倾诉都是来自天国的声音,美得不可方物。

吸引耶稣注意的只有那些正在爱着的女人,而不会是那些因为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才能而等待被爱的女人,等待被爱的女人就像那冰冷无火的灯盏啊。

——应当去爱,而不是等待被爱。正在爱着的女人是火热的,幸福的;等待被爱的女人是冰冷的,不幸的。

被他人所爱者的生活常常是艰难的,充满危险的。哦,她们应该超越自己,成为爱者!只有爱者才拥有更多的安全。

——被爱时,主动权掌握在他人手中,他人若不爱了,关系就会解体;爱时,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自己还有冲动,爱就依然存在。所以说被爱是不安全的,爱才是安全的。

她们的悲歌只为一人而发,但整个自然都与她们融合相应:这是献给永恒者的悲歌。

——一个爱者所说的话、所写的文字,虽然只是指向一个具体的人,但是却是永恒的。爱的话语、爱的情愫发自内心深处,具有感动所有人的力量,既因为爱的话语是来自自然和人性深处的最美、最感人的声音,也因为所有有灵魂的人都会被这样的声音吸引,被它感动,引起心底最敏感的神经的震颤和共鸣。

由于她内心里的激情是那么强烈,在沉入泥土之后,她在死亡的彼岸重生为一股清泉,一股向前奔流的清泉,继续匆忙地追赶。

——真正的激情一旦发生,则具有了不朽的力量,真正能够传世的文字,必定是激情的产物。它在人死之后,会化为清泉,继续流淌。

所有来自存在之源的狂喜和绝望全都涌向她的心灵生活,以便能够被她的心灵所体验。

——爱的狂喜和绝望是正在爱的女人的心灵生活,她的体验是人类最美的感受,是稀少的,是最可宝贵的。

这位伟大的爱者知道两个人的结合没有任何意义,除了加深孤独……她把那些在爱情上虚弱无力的人带到她的床榻上,点燃他们的爱火,使他们成为爱者,然后让他们离她而去。

——她的爱并不是为了与被爱者结合,因为即使结合了,人的内心仍旧孤独。她只是用她的爱把对方变为爱者,然后就分别。

唉!我曾经拥抱过的人们,全已消失;

只有你,我从未真正拥有的人,带着重生的优雅,永远留在我心中。

——一旦拥有,爱即消失;只有从未拥有的,才得永存。

被爱,意味着被消耗,被燃成灰烬。爱,则意味着永不枯熄的明灯放射光芒。被爱是转瞬即逝,爱则是永存不灭。

——被爱因为是被动的,心只是被人温暖;而爱是主动的,是去温暖对方,是发出光和热的热源。因此,爱比被爱更可贵。

爱情就像地狱一样冷静,不可动摇。

——爱情一旦发生,就无比的执着,无比的坚硬,百折不回。

他最大的恐惧全都是害怕别人会对他的爱给予回应。跟那些相互拥抱所带来的巨大悲哀相比,所有这些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在那些拥抱中,所有的一切全都失去了。难道他不曾在清晨醒来,发现未来的美梦已全部化为泡影?

——如果别人回应了他的爱,爱就终结了;只有得不到回应的爱,才能继续存在于人的梦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