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银河:我的心灵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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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

这本书中有一篇文章我非常喜欢:“什么是奥勃洛摩夫性格?”这篇文章对我来说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虽然文明的生活环境并没有完全像“多余的人”那样,但是有诸多相像之处。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阶层的人们纷纷发出这一提问。我年轻时初读此书时的回答是:生活的意义在于改变社会,为人民真正谋些利益。而一切空谈、软弱、懦怯都属于奥勃洛摩夫性格。努力克服这种性格,投身于斗争之中,不知疲倦地战斗一辈子,这是我应做的选择。

(儿时生活的优裕)势必使他内部力量“枯萎凋谢”,使他形成无毅力的性格,使他失去超出可能性与实际性范围的愿望,丧失达到特定目标的能力。一旦碰到了第一个阻碍,一旦必须运用自己的努力才能除去障碍,他便望而却步。这种人长大后就会变成奥勃洛摩夫。他们的冷淡与无毅力在程度上或有大有小;他们所蒙的假面具或有高超有低能,然而他们永远保有一个不变的特质——厌恶严肃和对立的活动。

——如果在成长过程中没有遭受过残酷和不公,人会一生缺乏做事的动力。唯一使他们能有一点点冲动的只有审美的活动。这种人估计最好的出路是做艺术家,但是艺术家岂是人人做得的,所以多数人只能虚度一生。

最有名的俄国中篇小说或者长篇小说的所有主人公,都因为看不见生活中的目的以及不能给自己找到合适的事业而痛苦着。例如: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奥涅金;屠格涅夫《罗亭》中的罗亭;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中的皮却林;赫尔岑《谁之罪》中的别尔托夫;果戈理《死魂灵》中的乞乞科夫;冈察洛夫《奥勃洛摩夫》中的奥勃洛摩夫。

——生活目的与适合自己的事业是一个人生而为人必定会遇到的最大问题,如果得不到答案,就会产生生存危机,不是物质意义上的生存危机,而是精神意义上的生存危机。我的一生从来没有摆脱过这个生存危机,从我初读这本书的二十多岁,一直到六十岁。最终的答案还是人生并无意义,以及对适合自己的事业的始终的犹疑和寻觅。这个问题也许会缠绕我直到人生的终结。

就因为找不到什么事情可以做,结果就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能使他满意,这样他爱好无为就甚于活动了。

——活着还是死去?做事还是不做?这是人生必须面对的两个最严肃的问题。

皮却林说:我活着为的是什么?赋予我的一定是一种伟大的使命,因为我在我的灵魂里感到了一种无穷的力量。可是我猜不到这种使命,我给空幻而徒劳无益的情欲这个钓饵所慑住了。在这个熔炉里,我已经被锻炼得又硬又冷,好像一块铁。然而我却永远丧失了向往崇高目标的热情——人生最美丽的花朵。

——伟大的使命和实现崇高目标的热情,这真的是人生最美的花朵吗?有时我倒觉得,对美的追求和在人生中不断追求美的热情才是人生最美的花朵,这可不是什么伟大的使命和崇高的目标,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生物对自己短暂的人生的一点美好的感觉而已。

他们停留在树上,不再去探索道路,只顾贪吃果子。这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奥勃洛摩夫了。

——停下来,享受,不活动,不做事,不去探索,这就是奥勃洛摩夫。

所有这些人都有一个共通点:在生活中,没有一种工作对于他们是真正必要的,是一种内心的神明,是一种宗教;也没有一种工作,是有机地跟他们一起成长起来的,如果把它从他们那里夺去,也就是剥夺了他们的生命。一切东西对于他们都是外在的,没有一种东西在他们的本性里生根。

——这些人显然属于“叔本华钟摆”中无聊的一端,而不是痛苦的一端。生存的基本需求已得满足,不知该用自己的生命做些什么。

他们最真挚、最赤诚的热望,就是追求安静,追求睡衣。在实际生活中极容易放弃他们的思想和计划,很快就跟围绕着他们的现实相妥协。虽然在言论上,他们还是不停地在说,这种现实是卑鄙而且肮脏的。总之,他们所说的和所幻想的一切(事业之类),对于他们都是格格不入的,皮相的;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只有一种梦,一种理想——一种最悠然自得的安静,一种无为主义,一种奥勃洛摩夫性格。他们想象不出,人可以凭爱好而工作,可以凭着热情而工作。

——对奥勃洛摩夫性格的批判看来不仅是倡导为生存而工作,而且是倡导为爱好而工作,倡导为了纯粹的生命冲动而工作。人生最值得去做的是为纯粹的生命冲动而做的事情,无论是肉体的冲动还是精神的冲动。应当既反对什么也不做,也反对仅仅为生存而做。

服从命运!此外,你们再也不能从他们身上期待更多的东西了。

——这样消极的人生,如死水一潭。用时髦的话语来说,缺少正能量。

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包含有奥勃洛摩夫的显著的部分。

他们的思想只是在头脑里徘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另一些人的思想总算长大成为企图,然而却没有达到追求的阶段(这样的人比较少);第三种人居然开始追求(这已经是非常少的了)。

——从思想到付诸行动是一个艰难而遥远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