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院子里也发生一种骚乱了。每一个房间里的灯光都亮了。许多学生都在念着号外。那激昂的,愤慨的,暴怒的,以及叫骂的和叹息的,种种音声,揉成一片深夜的恐怖。如电话的铃声乱响着。最容易打盹的小伙计也兴奋起来了,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什么都在动。人动了。空气动了。深眠的黑夜也动了。
刘希坚也从可怕的沉思里站起来,匆匆的拿了帽子,走出房门。
“你到那儿去?”迎面他就听见一种尖锐的,可是带点发颤的声音。
他一看,站在他面前的是白华。
“怎么,你跑来了?”他问。
白华一下就捉住他的手腕。现着一个紧张而悲伤的面孔,眼眶里还留着眼泪的余滴的闪光。
“唉,我想你已经知道了,那上海的——”她咽着声音说。
“是的,”刘希坚平静的回答,“我已经知道。”接着便问她:“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他觉得她仿佛变一个遭了丧事的女孩似的。
“怎么,你问的是什么意思?”她糊涂的问。于是她将他的手腕捉得更紧了,并且把身体紧紧的挨着他,这使他感觉着她的血在他衣服外面奔流着,同时她的手在他的手腕上发颤。
“你冷么?”
“不。”
刘希坚便同她走进房间里。
在灯光底下,他看出,她完全变了样子了。平常,她是快乐的,傲慢而且妩媚的。但现在,她的脸上的表情是紧张的。似乎生来第一个强烈的刺激把她全部的神经刺痛着。她有点苍白,同时又有点发烧,她是深陷在伟大的愤慨里而感伤着,一种女性的同情之火闪耀在她脸上……“白华,”他握着她的手说:“你怎么——你真激动得利害……”
她一面和他坐在床沿上,一面说:“是的,我激动,然而怎能够使我不激动呢?”
刘希坚沉默着,他觉得这时候是不必对谁说什么安慰的。
“那号外是真的么?”白华忽然象自语似的问:“是真的消息么?那样,唉,象那样开放排枪?”
“当然是真的,”刘希坚沉静的,坚决的说:“这事情的发生是极其可能的。帝国主义在次殖民地的国家里,不会顾忌他的任何行为的。”
“但是——这是空前的大屠杀呀……”
“虽说是空前,但,也许并不是绝后的大屠杀。”
“你这样觉得?唉,那样太可怕了,还不如简捷地把我们成为印度呢……”
她是太兴奋了。刘希坚觉得她是再经不起刺激的,便立刻把话转了方向:“你对于这事情有什么意见?”他平静的问。
白华揩了她眼角上的泪滴。“我还没有……”她带点嘶音说。
“应该有一点意见才是,我认为。”
“我不能够想……好象我失掉了理智……我完全被感情支配着。”她自白的回答,显然她的血还在那细白的皮肤里奔流着。
“不过,我们应该冷静一点,因为我们应该想出对付这残酷行为的策略。”
“那是对的,”她慢慢的说:“可是,这时候,你要我怎么样呢?我差不多忘掉了我自己。”
刘希坚抚摩着她的手背说:“你这样也是好的。至少,你的青春的生命力比我强,我已经被环境造成了我的冷酷……”
白华被他的最后一句话吓了一下,她张大眼睛直瞧着他。
“你怎么这样说?”她用力捉住他的手。
“没有什么……你以后会知道。”他本来还要说——“我的工作不允许我有激动的疯狂,”却一眼瞥见她的眼睛里充满着疑虑的光,便止住了。
“我不要你这样!我不要你这样!”她热情地诚恳地望着他。
“我了解你……”他温和的说。
白华还望了他许久。他笑了。他们两个人的谈话便停止了。
一个小伙计跑到他门口来喊:“刘先生,电话!”
他跑去了。回来说:“白华,我有事,我必须马上去。”
白华也忽然想起,她是也应该到她的同志们那里去的。而希坚,现在并不是她的同志。于是她说:“我也要走了。”
两个人便走出了大门。
街上是黑暗的,弥漫在黑暗中的空气在震颤着——四周都互相响应着可怕的叫声:号外!……白华仍然很用力的捉住他的手腕,如同她需要这样的捉住他,才能够坦然地在无边的黑暗里走着,然而他终于和她分手了。
“我要住东……”他忽然说。
白华迟疑地望着他,便柔弱地向他点一下头。他重新用力的握了她的手,仍然觉得她的手是在发颤……“明天见。”他压制着向她说。
她默着走去了。当他站着望着她的影,那慢慢的被黑暗掩没去的影,他觉得——他的心是颤颤地动着了。
“白华……”他悄声的自语着。
可是,他立刻就把这种情绪制止了。他是有更伟大更紧要的工作在前面等着他去努力的。他便转了一个弯,挺着胸脯,大踏步的穿过黑暗,走向“我们的乐园”去——就是那个共产党机关。
九
走进那五间打通的北房,在灯光里,呈着一种严肃的气象。许多人都苦闷地吸着烟,沉默着,坐在那里。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浮些笑容。也没有一个人现着青春的神气。
虽然大家都认识,却没有谁和谁谈话。仿佛这一间会议室,正在演着一幕苦闷的哑剧。只有壁上的挂钟在那里作响,表示还有一件东西是在那里活动。其余的一切全沉默了,象沉默地罩在会议桌上的白布一样。
三四个同志闪起眼睛向刘希坚点一点头,又一动也不动的吸着烟。
刘希坚走进这沉默的人群,坐到一个空位上。他从衣袋里拿出香烟来。也和别人一样的苦闷地吸着。
这时他听到在他的右边有一种低音的谈话:“一定,扩大到全国。”
“是的……帝国主义的这一着并不是胜利的策略。”
“我们的民族正需要这种刺激……”
“虽然,流血是悲惨的,然而在某一时期,流血对于革命是需要的……所以,这一次……”
刘希坚转过眼睛去看这低声谈话的人,是一个瘦小的女士和一个穿西服的少年——张异兰和郑鸿烈。这位张女士的身体虽然象一枝兰花一般地瘦伶伶的,可是她的气魄却比她的身体大到好几倍。她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很出色的女同志。从前,以自由恋爱而闹翻了湖南××女学的就是她。现在,她已经实行着“同居自由”了。……忽然,一种沉重的声音冲破了这空间的沉默,那是一种很尊严的宣布开会的声音。
大家都动了,集中到会议桌去,围拢地坐着,许多人的手上捺着小纸条。
“现在,宣布开会!”
每一个人的精神都兴旺起来,注意力集中着,静静的听着主席的报告。
主席是四十多岁而仍然象少年一般健壮的人,手上拿着训令和许多电稿,眼光炯炯地直射着会议桌的中央。
“这次开会,在共产主义革命上,是包含着严重的意义。”他开始说。
周围的人静听着,并且每一个人都很严肃。虽然有许多人还吸着香烟,但是喷出来的烟丝,更增加了严肃的景象。
随着,主席读了训令。这训令的每一个字都深深的穿到每一个人的头脑中去。并且每一个人的头脑中都浮上许多新的工作和新的意义。新时代的影子在大家的眼前开展起来……会议便这样的继续着:发表意见。讨论。议决。一直到天色将明了。然而会议的人并不显露着疲倦,似乎日常的瞌睡已远离了这些人,而他们只是兴奋着,兴奋着,深深的记着各种议决案和每一个同志的脸色和发言的声音。
并且,关于新的工作的开始,大家都感着满足的愉快而欣然地浮出微笑来。“天明之后,我们的工作就要变更世界了!”大家怀着这样灿烂的信仰而离开。
“再见!”彼此握着手,用一种胜利的腔调说着。
而且,在大家的心里,都默默的筹划着自己的工作而希望着天明——就是立刻要跑出一轮红日的明天!
明天,依照党的指导,他们的新工作就开始了!
明天,全国报纸的第一页都要用特大号标题:帝国主义在上海屠杀徒手民众!
明天,他们要使这屠杀的事件强有力的打进中华民族的灵魂!
明天,被压迫的民族要独立地站起来了,要赤裸裸的和帝国主义对立着而举起革命的武器!
明天,他们就要向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发表宣言:起来,向帝国主义进攻!
明天,他们可以看见北京民众为这样的革命运动而疯狂起来!
明天!
刘希坚也深切地怀着这红色的信仰而走出“我们的乐园”。
在路上,在黎明之前的深夜里,繁星已渐渐的隐灭了。只留着几颗大星还在旷阔的天野里闪烁着寂寥的光。
黑暗是已经开始逃遁了。东方的一带,隐隐地,晨曦在开展着。那鲜红的朝霞,也布满在黑云的后面而寻着出路。
晨风也吹来了,鼓动着欲明的天色,震动着飘摇的市招,发出微微的低音的歌唱。天气由晨风而变冷了。同时,许多路上的黑影也各在那里变化,慢慢的露出物象的轮廓来。鸟儿也睡醒了,从树上发出各种的叫鸣。并且,在街道的远处,这头到那头,都可以听到一些沉重的脚步的声音。跟着,那北京城特备的推粪车,也“轧轧轧”地在不平的马路上响着。各种都象征着——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刘希坚由空阔的大街而转到一条狭小的胡同了。胡同口的煤油灯还吐着残喘的光,灯心在玻璃罩里结着红花。
他忽然一抬头,看见那一块“于右任书”的三星公寓的匾额。
他站着打门。重新望着东方的黎明之影,向着广阔的空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觉得这清新的空气里有一种使人爽快甜的流质。接着他又深深的吸了一口。小伙计把门开了。他带着新鲜的愉快而跨进门限去。
走进房间的时候,电灯的光已慢慢地淡薄而且昏暗下去了。可是,跟着,那黎明便从树梢上,屋瓦上,悄悄地,使人感觉着而又没有声音地,跑进了窗子,于是那充满着黑暗的屋角便灰白起来。
他愉快地靠在那张藤椅上,想着他自己的生活是建筑在有代价的生活上面,因为他是负着历史的使命的,而且尽他的能力去加紧这历史的进行。他是要生活在新时代里的,而且他要作为这新时代的新建筑工人的一员。他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他的“信仰”,如同欧洲的圣处女把一切都交给玛利亚一样。现在,他没有需要,他所需要的只有他的工作的成功。他也没有别的希望,除了他希望全世界的无产阶级都站起来。
他想着,想了许久,便忽然从兴奋中打起呵欠了。同时,他的头脑里便闪着同志们的面貌,会议室的严肃,和响着许多零碎的言语——同志们的声音,主席用沉毅的态度说着“……各阶级联盟的民族革命……阶级斗争的尖锐化……成立×××……”跟着,在许多零碎的响声之中又响起卖号外的叫喊:“大屠杀……”
随后,一切声音都变成一种混合的声音了,如同小苍蝇“嗡嗡”一般地,而且渐渐的远了去,模糊去,静寂了。
一○
……机关枪“扑扑扑”的响,帝国主义的武装向群众屠杀。
……口号:前进!
……群众冲上去。
……空间在叫喊。火在奔流。血在闪耀。群众在苦斗。
…都市暴动着。乡村暴动着。森林和旷野也暴动着。
……地球上的一切都在崩溃。全世界象一只风车似的在急遽的转变。
……帝国主义跟着世纪末没落下去。
……殖民地站起来了。贫苦的群众从血泊中站起来了。
……举着鲜血一般的红的旗子。
……欢呼:斗争的胜利!
一个新的时代象一轮美丽的夏天的红日,从远远的地平线上露出了辉煌的色彩,迅速地开展了,把锋利的光芒照耀在世界,照耀在殖民地,照耀在斗争的群众,照耀在刘希坚的眼前。
“世界的无产者万岁!”他高声的叫。
周围的群众欢呼着。
欢呼的声音震动着他,如同海洋的波浪震动着一只小船,他的心便在这波浪中热烈地跳荡着。
随后他伸出了他的手,许多人跑上来和他握着,而且,他看见白华也跑来了,他便鼓动全身的气力去和她握手。
“我们是同志!”他欢乐的说。
“我们是同志,”一个回响。
他笑着。于是,眼睛朦胧地张开了,他忽然看见站在他面前的王振伍,自己的手正和他的手互相地紧握着。
“怎么,你看见了什么?”王振伍笑着问。
他的头脑里还盘旋着许多伟大的憧憬,他的脸上还欣然地微笑着。他揩一揩眼睛,从藤椅上站起来了。
“做了很好的梦,”他回答说。
这时,清晨已经来到了。阳光美丽地照在树叶上,闪着许多小小的鳞片。风在轻轻的荡,鸟儿在屋瓦上歌唱。
院子里平铺着一片早上的安静。
他把窗纸卷上了;把房门打开;站在门边向着蔚蓝色的天空作了三个深深的呼吸。他觉得每一口吸进去的空气都使他的神经活动而清醒起来。
“你的精神真不错,”他说,一面喝着冷开水,看着王振伍笔直地坐在床沿上,毫无倦意的样子。
“我想我今夜不睡也不要紧,”王振伍回答:“昨夜我太兴奋了,现在还是兴奋着,我没有瞌睡。而且,我们的工作就要开始了。我们都不能睡。我们要看着北京城变动起来,还要把我们自己参加到这变动里面。我们能够不需要瞌睡就好了。因为这样,可以让我们整天整夜的工作着。”
“好同志!”刘希坚接着说:“但是我的身体太不行了,只一夜工夫,便在藤椅上睡起来……”说着便划上洋火,燃了香烟。
王振伍向他笑着。“我是例外的……”他说。
“不。”刘希坚吐了烟丝说:“健壮的身体是我们需要的。坏的身体干不出什么工作。我很烦恼我的身体不健壮。”
“还算好——当然不如我的,我是一条牛——有人这样说。”
刘希坚笑起来了。他觉得这个同志不但在主义上是忠实的,并且在友谊上也是忠实的,他完全是一个忠实的人。
王振伍还在继续着——“说我象牛,我总不大喜欢……”说着,他自己也有点好笑起来。
刘希坚忽然问:“现在几点钟了?”因为他自己的表停住了。
“六点四十分,”王振伍看了手表说。
刘希坚从裤袋里拖出一只钢表来,一面开着机器一面说:“好的。我们开始工作吧。沉寂的北京城马上就动起来,叫起来,骚乱起来了。”
王振伍接着说:“是的,北京城就要象一只野兽了。”
他兴奋地发挥着他的手腕——“我是常常都等着这样的一天的。现在给我等到了。我们开始工作——新的工作。我们的工作象堆栈里的货物,堆着堆着,等待我们去搬运,我们就开始吧。”
可是刘希坚问他:“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他忽然笑起来,说是没有什么,只因为他一个人躲在房子里等着天明,觉得很苦闷,便满街满胡同的走,最后走到这里来。
“现在我走了,”他说:“我的工作不能使我再等待了。
我现在要真的变成一架印字机,”他有点玩笑地——“我要从我的身上弄出许多传单来,几千几万张的传单……”
“再见!”他笑着告别。
“再见,”刘希坚向他点着头回答说。
于是,他的宽大的身体便挤出房门,穿过院子……刘希坚又燃上香烟,吸着,很用力的吸,一面沉思着,他立刻追想了他刚才所做的梦,梦太好了,仿佛是许多希望把它织成的。“这是新时代的象征……”他微微地在心里说着。尤其是白华——他想——她也转变了,她丢开了那些无聊的无政府党,而和他走上一个道路——一个正确的光明道路……想到这里,一种灿烂的光辉便从他的微笑中浮起来了。
他愉快地把眼睛望到窗外:那天野仿佛是一片蔚蓝的海,澄清而含着笑意,一群鸟儿正在那里飞翔着,歌唱着。阳光使地上的一切都穿上美丽的披肩……“天气太好了。”他想。然而立刻有一种尖锐的思想穿进了他的脑筋——“在碧色的天空之下正流着鲜红的血……”他的心便紧了一下。接着他把眉毛皱起来了。他恼怒地转过身,第一眼便接触了那一张平展在桌上的号外——那平常的字所联拢来的可骇的事实。他的愤怒便一直从他的灵魂中叫喊起来。他向着那号外上的“帝国主义”
恨恨地给了一个侮蔑的眼光。随后他把这号外丢开了。
桌子上,现着纷乱地迭在一块的原稿纸,几本马克思主义与列宁主义的日文书籍,一些讲义,一个墨水瓶——这个瓶子开着口,如同一个饥饿的小孩子张着小嘴一样,等待着进口的东西。
于是他立刻拿了笔,把笔头深入到墨水中间,他开始工作了。
他要起草三种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