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悟中学生的优美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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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由叫卖声想到的夏丏尊

住在都市里,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不知要听到多少种类的多少次的叫卖声。深巷的卖花声是曾经入过诗的,当然富于诗趣,可惜我们现在实际上已不大听到。寒夜的“茶叶蛋”“细沙粽子”“莲心粥”等等,声音发沙,十之七八似乎是“老枪”的喉咙,困在床上听去颇有些凄凉。每种叫卖声,差不多都有着特殊的情调。

我在这许多叫卖声中,发现了两种幽默家。

一种是卖臭豆腐干的。每日下午五六点钟,弄堂口常有臭豆腐干担子歇着或走着叫卖,担子的一头是油锅,油锅里现炸着臭豆腐干,气味臭得难闻。卖的人大叫“臭豆腐干!臭豆腐干!”态度自若。

我以为这很有意思。“说真方,卖假药”,“挂羊头,卖狗肉”,是时间一般的毛病,以香香号召的东西,实际往往是臭的,卖臭豆腐干的居然不欺骗大众,自叫“臭豆腐干”,把“臭”作为口号标语,实际的货色真是臭的。言行一致,名副其实,如此不欺骗别人的事情,怕再找不出了吧!我想。

“臭豆腐干!”这呼声在欺诈横行的现世,俨然是一种愤世嫉俗的激越的讽刺!

还有一种是五云日升楼卖报者的叫卖声。那里卖报的和别处不同,没有十多岁的孩子,都是些三四十岁的老枪瘪三,身子瘦得像腊鸭,深深的乱头发,青屑屑的烟脸,看上去活像个鬼。早晨是看不见他们的,他们卖的总是夜报。傍晚坐电车打那儿经过,就会听到一片发沙的卖报声。

他们所卖的似乎都是两个铜板的东西,如《新夜报》《时报号外》之类。叫卖的方法很特别,他们不叫“刚刚出版××报”,却把价目和重要新闻标题联在一起。叫起来的时候,老是用“两个铜板”打头,下面接着“要看到”三个字,再下去是当日的重要的国家大事的题目,再下去是一个“哪”字。“两个铜板要看到十九路军反抗中央哪!”在福建事变起来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两个铜板看到日本副领事在南京失踪哪!”藏本事件开始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

在他们的叫声里任何国家大事都只要花两个铜板就可以看到,似乎任何国家大事都只值两个铜板的样子。我每次听到,总深深地感到冷酷的滑稽情味。

“臭豆腐干!”“两个铜板要看到××哪!”这两种叫卖声颇有幽默家的风格。前者似乎富于热情,像个娇世的君子,后者似乎鄙夷一切,像个玩世的隐士。

【作品赏析】

在谎言满天飞,假话像高压气旋一般塞满我们生活的时候,唯一一点诚实的记忆,也许就要数那敢于直言国王没穿衣服的小孩了。说谎是我们生存的一种方式,已成为人们公认的真理。残酷的现实、虚伪的世道,似乎只有懂得圆滑、懂得世故、懂得说谎的人才能潇洒其中,那些真实的声音被压迫压迫再被压迫,直至一点一滴地消失,终于成就了一些人说谎的习惯。人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只要领导我们的人爱听,我就要说谎言。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妈是真的!”网络上不知谁发了这么一句感慨,还真是绝,俨然弄堂口那卖臭豆腐干的,敢于直言豆腐的臭。一些人被逼到走投无路了,于是沉默了,麻木了,用鄙夷的眼光凝视世上一切,冷漠而深沉。“真话说不了,遭迫害苦受够了,我躲还不行吗?一群不懂忠言逆耳的家伙!”也许这是那些漠视世事者漠世前的最后一句真话。说完这句极具人性的话后,大概他就要去卖报了,发出“两个铜板要看到……”的发沙的声音了。

两种幽默的叫卖声,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一种不变的社会真理。当社会容得下真理的时候,卖臭豆腐干的叫卖声就不再幽默了,卖报者的叫卖声就不再讽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