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雨佳
上次和你提到的那首《葬我》,后来翻了翻,是朱湘的诗。——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做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你的《葬我》——
让火来葬我
葬我于千山之上
千山之上的风的仇恨的哀乐
吹我的尸体永世地狂烧
葬我,葬我于千山之上
千山万水间的我的尸横遍野
哪里都是我的尸笑
这不得好活的众生呵
同为《葬我》,给人的感觉迥异。不过有一句相似,朱的“葬我在泰山之巅”与你的“葬我于千山之上”。同于右任的那句“葬我于高山之上兮”亦不谋而合。我发现这个还蛮有意思的,不知是不是诗人共同的冷傲孤高之性情所致,即使死去也要于山巅睥睨尘世。
你的诗是可怖的,简直如魔鬼撒旦,却比撒旦更绝望。诗中的“我”是诅咒人间的复仇者,狞笑着欲以烈烈火焰与世界同归于尽,我似乎能想象出烈火燃尽后遍地死灰、寸草不生的永世荒凉。——我是很少读这么绝望黑暗的诗的,也真是不愿意读的。我也真不愿意你做这样的诗,不要让这样的仇恨绝望真的影响到你。
我喜读那些清新雅致的小诗,尽管它们也常常只是“举重若轻”。我大致看了看朱湘的诗,作的的确是好,韵律和谐,雅人深致,甚是轻盈美丽,在这首《葬我》里亦可见一斑。然这首诗终因为“一语成谶”而沉重悲凉了……“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1933年12月5日,这位被称为“中国济慈”的诗人带着一本自己的诗集,一本海涅的诗集,一瓶用妻子打工所得买来的烧酒在客船开往南京的途中投江自杀了——在29岁的盛年。在那些唯美的诗歌之外,常常是支离破碎不堪承受的现实人生。朱湘去世后,妻子刘霓君投亲无门(朱湘生前把亲友都得罪了),无力抚养一双儿女,遂将子女送人,自己削发为尼。他们的儿子朱小沅后来考上西南联大,在“文革”中被送到煤矿劳动20年,在1978年死于煤矿工人的职业病——矽肺病。他们的女儿朱小东,有人在90年代初找到了她,此时年已60的她已经失去了一条腿,靠在街口卖短裤为生。我在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心中不胜凄凉。诗人总是太过认真苛刻,追求精致完美,不能忍受现实的粗糙鄙陋,却偏偏最穷困潦倒。他们最狂傲不羁,也最脆弱不堪;最接近天堂,也最靠近地狱;最富有,也最贫穷。我想起海子临死前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对此西川评价说:“你可以嘲笑一个皇帝的富有,但却不能嘲笑一个诗人的贫穷。”然而那些神性的、天才的、孤独的诗人常常被世俗人粗暴地鄙夷、嘲笑。常记得那个小故事:海子偶尔走进一家饭馆,对饭店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老板回道:“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儿朗诵。”诗人固然是天真的,在我们这个缺少浪漫与神性的国度,更是天真得可笑可悲了。人与人之间,甚至父母亲朋之间,尊重与理解都太匮乏了,于是人们的十字架背得异常沉重、痛楚、孤独,乃至最后必须用死亡去得救。
写至此,又联想起许多,我对死亡(自毁)好像愈发矛盾困惑了,不说了罢……但我想这个世界上可以使我们获救的一定还有许多,比如爱,比如信念,比如宗教。《少年凯歌》里写道:“在这个绝不完美的世界上,宗教是个去处,它使做了好事的人有地方去欣喜,做了坏事的人有地方去忏悔;失望的得了希望,绝望的至少得了安慰。”我越发地认同这个观点了。上次分离,悲不自胜,室友说,信仰会是最后的绳索。我静下来沉思一番,竟真如得了上帝的慰安。
我希望你也能于世间找寻到更多的慰藉,更多的欢乐。《火与冰》里,余杰谈到顾随的《苦水诗话》中认为人的烦恼痛苦可分为三等:第一等人不去痛苦,不思烦恼,“不断烦恼而入菩提”,如鲁迅;第二等人借外来事物减少或免除苦痛烦恼,如徐志摩;第三等人终日生活于苦痛烦恼中,整个被这洪流所淹没,如朱湘。虽难以做到鲁迅那样的境界,但也不要沦为朱湘那般被苦痛所挟裹罢。
人若可以抛却一切复杂,过一种极致简单的生活,真也令人艳羡!写作《普罗旺斯的一年》、《永远的普罗旺斯》等旅行散文的英国作家彼得·梅尔,在广告界打拼了15年后,开始专职写作,如今与妻子和两只爱犬隐居于法国普罗旺斯小镇。他们过的真是种返璞归真的生活!关心的是午餐、美酒、花果、藤蔓、房子,是季节、天气、丰收,是小镇的欢声笑语,是远方来的一个朋友。我发现正是在海子卧轨那一年,彼得·梅尔出版了他的《普罗旺斯的一年》。当海子在冷冷的铁轨中死去,这位英国作家却实现了“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梦想。——我心里真是难过,不知是何滋味……
你在日记里曾感慨道:“也许我应该放弃所有的理想,结束不满与反抗,拔掉身上的刺,过一种风平浪静的本分生活。外在的理想是束缚,自由只应是自在的。”——这是一个多么美好却令人忧伤的梦,在那个望眼欲穿的位置上,渐行渐远……
最后讲一下我的“葬我”吧。我以前一直设想有这么一座陵园:人死后成灰,埋进土里,然后在那处种上一株死者生前最喜爱的植物,如此,足矣。——死亡不再是冷冰冰的坟场,而是生机盎然的温暖明媚的植物园。人死后若能化作一株植物,以另一种生命方式存在着,静默安然地窥望自己的生前身后,窥望日升月沉、寒来暑往中每一瞬悲欢离合,窥望每一个生者朝圣的面孔……我真想去经营这么一座陵园,每一株植物都是有灵性而寂寞的生命,我便和她们说说话,给她们听听安静的乐曲,为她们埋下生者的祈愿……
我喜欢野菊,然而忧伤的是,每一个我醒来的季节,都是凉意浓浓的深秋了呢……
深秋了,祝君好。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十四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2010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