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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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花事(2)

比起日本玄妙幽深的花道来,唐人的花道则务实多了,《花九锡》中所提的物件,种种皆是为人们更好地欣赏名花的姿色所设计;杨国忠的移春槛,也只是为了片刻不离百紫千红。唐人看花就是看花,花不是手段,花不是路径,花就是他们要抵达的目的地,辉煌又绚烂的目的地。

唐人赏花不是没有感悟,不过,感悟只是花的副产品,有固然好,没有也罢。花已经给予你足够的美,还要它给你什么意义?

莫非要它教会你孝顺父母、团结同事不成?人不能太贪心。于是唐人对花多是这般形容:“归霞帔拖蜀帐昏,嫣红落粉罢承恩”,或是“红艳袅烟疑欲语,素华映月只闻香”——若是忙于寻找意义,若无全心全意的欣赏,绝不会诞生这样滚烫的感官描写。唐时许多咏花诗,没有一丝哲理,从头至尾,皆是火热的赞叹。

他们把玩花的色泽,“着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品味花的馥郁,“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琢磨花的姿态,“衣碎荷疏影,花明菊点丛”……他们自有一套人生哲学:人生苦短。此画绘制折枝花卉十二段,展卷阅画,只觉香气扑鼻,颇有唐诗人张说诗“我行春三月,山中百花开。披林入峭茜,攀磴陟崔嵬”的意趣。

不要忙于思考,要用血用肉,直接去享受。

我想,唐人大概很难理解日本的花道:为什么欣赏花营造的意境,欣赏花构筑的宇宙观或人伦秩序,欣赏花带给人的感悟,为什么欣赏一切,唯独不欣赏花?为什么,要与花擦肩而过?花朵明明比任何宇宙观都更壮丽。

2.牡丹恋

姹紫嫣红之中,哪一种花,才是“万万花中第一流”呢?

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答案。不过,若是拿这题问唐人,没有分歧,一千个人的答案都会是——牡丹。

牡丹从花开到花落,前后不过二十天。而这二十天,就是唐人一年一度的疯狂时间:各家各户,扶老携幼,向花市、向寺院、向道观,向生长牡丹的所有地方,汹涌而去。牡丹开处,被游人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都下了决心,挤得进重围要看,挤不进重围爬墙登高也要看。所谓“三条九陌花时节,万马千车看牡丹”,绝非夸张。而要欣赏到姚黄、魏紫这样的珍贵品种,除了挤在人群外进行漫长的等待,还得“买门票”,付上十几文才得一见。

其时无论贵族还是布衣,皆为牡丹倾倒。长安侠少为牡丹四处奔走,“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骚人墨客为牡丹文思泉涌,而且有个奇怪的现象:

一旦写及牡丹,许多诗人顿时变了腔调,一改往日或蕴藉或清朗或奇险的文风,口吻狂热、措辞肉麻。如果糊上姓名,谁相信“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这样打了鸡血的表达,出自风格朴实的徐凝之手?又有谁相信,“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如斯火辣直白的口号体,乃是以奇喻著称的皮日休的杰作?仿佛被美色乱了心智,这些伟大的诗人遇见牡丹通通失掉了往常的水准。

若是换作薛涛这样平素就以秾艳风格见长的诗人,写起牡丹来更是缱绻入骨,“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意思是“牡丹啊,我只想在花栏边放上枕席,与你睡在一起;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地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简直就是一封寄给牡丹的情书。

别觉得薛涛非主流,她对牡丹的想法与举动,放在唐朝就是主流中的主流。有唐一代,“牡丹痴”层出不穷。

唐宪宗与唐文宗时的宰相令狐楚,在长安家中遍种牡丹。这日令狐楚正与牡丹耳鬓厮磨,忽然接到圣旨,必须即刻调任洛阳。

令狐楚恋恋不舍,拖延时间,拥花落泪叹息,待到不得不走之时,令狐楚特地赋七绝一首赠予牡丹:“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诗意哀婉悱恻,不输李商隐捎给妻子的《夜雨寄北》。

唐代后期名相裴度,生病已久,暮春时节偶游南园,看牡丹还未绽放,倚在花栏上遗憾不已:“我不见此花而死,可悲也。”

第二天,南园一丛牡丹先开。仆人火速来报,裴度听闻之后,与元稹听闻好友白居易被贬官时的反应一样,“垂死病中惊坐起”,挣扎着去赏牡丹。见牡丹怒放,老怀甚慰,回家三日后心满意足地死去。

有需求便有供应,唐人对牡丹的热爱,催生了诸多培植牡丹的顶尖高手。韩愈有个侄儿,年少调皮,不肯读书。韩愈颇为头痛,问他:“市场上的贩夫走卒尚有一技之长,你到底要怎么办?”

侄儿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有绝技,只是叔叔你不知道罢了。”

遂指阶前牡丹,问韩愈喜爱什么颜色的花朵,只管命令就行。韩愈大奇,供给侄儿养花所需,且容他放手一试。侄儿将花围遮,不教旁人偷窥,待阶前牡丹盛开,邀韩愈来看:花色纷繁毋庸赘言,最令人惊异的是,每朵牡丹的花瓣之上都有一联诗,字色为紫,尽是韩愈的诗作,譬如“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没人知道这个奇迹是怎样炼成的。故事的结尾,“侄且辞归江淮,竟不愿仕”。在那个中了牡丹毒的时代,身怀培植牡丹绝技的人,想要拿下一官半职绝不成问题。可惜侄儿低调,否则多多张扬此事,他的仕途与名声不会弱于叔叔韩愈。

学界从不乏人标新立异。曾看过一篇分析唐朝“牡丹热”的文章,作者洋洋洒洒几千言,以证明唐人并不爱牡丹,而证据就是唐朝数量众多批判“牡丹热”的诗歌,比如“牡丹妖艳乱人心,一国如狂不惜金。曷若东园桃与李,果成无语自垂阴”,再比如“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少回卿士爱花心,同似吾君忧稼穑”。文章作者故作清醒,称大多数人总以为唐人多吟咏牡丹的诗歌便是爱极了牡丹,殊不知唐代的牡丹诗多持批判态度。

逻辑混乱至此,叫人啼笑皆非。诗人说“一国如狂不惜金”,诗人说“少回卿士爱花心”,这是批判没错。但是,如果没有时人对牡丹几乎丧失理智的爱,诗人何用批判?批判愈烈,愈能证明唐人为牡丹有多么疯狂,疯狂到了需要不停针砭的地步。

除了唐朝的“牡丹热”,人类历史上还有一次由一种花卉引发的迷狂,那就是荷兰十七世纪的“郁金香热”。

十六世纪的荷兰,不一定家家有菜畦,但是人人有花田。荷兰人在庭院里种植玫瑰、菖蒲、百合、风信子,种植各种新奇或寻常的花卉,那时候他们还是对一切花卉都抱持兴趣的。

到了十六世纪末,郁金香被引入荷兰,它优雅别致的形态很快俘获了荷兰人的芳心;而突如其来的一种病毒使郁金香发生了美丽的病变,病变后的各式品种大受欢迎,花价节节攀升。进入十七世纪,许多无名的花农凭着自家院子里两三样新奇品种一夜暴富。

于是,整个荷兰都为之疯狂了:从看门人到收税员,从理发师到纺织工,从画家到路德教教徒,全国上下,纷纷投入到了倒卖郁金香的生意中。一棵郁金香球根,时常在一天内被倒卖十多次,而价格也在倒卖中步步登天。为了精确计算郁金香球根的价值,荷兰人甚至动用了称量黄金的小秤,反正彼时的郁金香早已不输黄金,以克论价也很公道。一棵珍稀品种的球根,可以换回四十多头牛,也可以换回一辆装饰富丽的四轮马车、两匹骏马外加一套马具,如果有人现场竞价,难说还能换回一栋房子。他们白天忙着讨价还价,晚上则提心吊胆,在郁金香上系满铃铛,以防有人窃取那正在生长的宝藏。唐人亦在花枝上系过铃铛,不过用意是为花驱避鸟害。

一位英国水手为荷兰船主工作,离船前顺手拿了一棵郁金香球根作为纪念,他可不知道什么“郁金香热”,他以拿走洋葱的心情拿走了这棵价值3000金币的球根。当荷兰船主找到他时,他正在享用熏鲱鱼。而熏鲱鱼的配料,就是那倒霉的球根。还未吃完最后的晚餐,水手已被告上法庭,法庭宣判水手无罪之后,愤怒的船主私自将水手囚禁了整整十年。这样又悲又喜的闹剧,在十七世纪上半叶的荷兰反复上演,直至郁金香泡沫毫无征兆地破裂。曾经价值连城的郁金香成捆倒在路旁,零落成泥辗作尘,荷兰人看它的眼神就像看废弃的股票,再无眷恋。

牡丹在唐时也相当昂贵,尤其是贞元、元和年间,牡丹价格飙升,每株牡丹索价数万铜钱,白居易痛心疾首地写道“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与荷兰人为郁金香而疯狂一样,唐人亦为牡丹一掷千金,甚至有“王侯家为牡丹贫”。但是,唐人为牡丹贫,荷兰人却为郁金香暴富,此间的分别不言而喻。

唐人买牡丹,买的是它的绝代姿容,而非它广阔的升值空间。

对于日益飞涨的花价,唐人没有投机之心,只有惋惜之情,“近来无奈牡丹价,数十千钱买一棵”,惋惜没有足够的财力拥有如此绝色。直至唐末五代,时局动荡,经济衰退,牡丹的价格不复从前,人们对牡丹的喜爱却风雨不改。后蜀礼部尚书李昊将牡丹花分赠给亲朋时,总以一种酥点同赠,一再叮嘱各位“俟花凋谢:天宝初,宁王日侍,好声乐,风流蕴藉,诸王弗如也。

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制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诸宫皆效之。

即以酥煎食之,勿弃秾艳”,珍惜备至。没有一株牡丹,因跌价而倒在泥泞之中。唐人和荷兰人之间的差别,是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的差别。

曾经觉得不可思议,美丽的花那么多,唐人为何格外钟情于牡丹?有人说是因为牡丹不作谄媚的姿态,武则天命百花齐放,百花果然齐放,唯独牡丹坚持不开。传说只是传说,即便真有其事,有骨气的花也不止牡丹一种,而另一种很有骨气的花——寒菊,在唐代就受到冷落。直到某次在现实中见过牡丹,才理解了唐人的偏爱:那硕大华丽的花朵,极像一团烈火。还有什么,比一团烈火更契合唐人昂扬进取的气质,以及奔腾不息的精神?

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的小诗InMe,Past,Present,FutureMeet中,有一行不朽的警句:Inmethetigersniffstherose。猛虎与蔷薇,刚与柔的两极。萨松心目中灵魂的至境,就是像猛虎般刚劲有力,却没有丢失轻嗅蔷薇的兴致与柔情;当暴风雨来临,能够毫无畏惧地一路前行,也能够停下来欣赏一颗清亮的水滴。每每读及如虎一般粗犷威猛的唐人为花写下的缠绵诗篇,我总会想起萨松的这行警句:在我心中,有猛虎在轻嗅蔷薇。

空山雨脚随云起,古木灯青啸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