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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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行卷(2)

所谓行卷,就是在进士科考试之前,应试的举子们精心挑选代表自己最高水准的作品,递呈给社会上有名望、有地位的人,以求这些贵人能够向主考官推荐自己,或是提高自己在文坛上的声誉。唐代的科举考试采取“实名制”,也就是说,考卷不糊名,哪张卷子属于哪个举子一目了然。主考官评阅试卷之外,自然而然还会参考举子在文坛上的名声以及其他作品,甚至说参考都不准确——考场外的名声与作品,决定着考场内的胜负。而考场外的名声与作品,靠行卷来提供。

行卷是如此重要,李白就连在华山落雁峰旅游,也切切感叹:

“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通天帝座矣,恨不携谢眺惊人句来搔首问青天耳。”这座山最高,它应与天相通,只恨我没有带上像谢眺的作品那样优秀的诗句来向天帝行卷。李白是个梦想家,但他幼稚狂妄的梦想,用诗意的方式印证了行卷在唐人心中的分量。

唐代进士科考通常是在正月,但是行卷的工作在前一年的秋季便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每一个环节举子们都力求做到最好:

纸肯定要用好纸,而每一页写多少行、每一行写多少字,就像毕达哥拉斯学派计算人体的黄金分割点一般,经过举子们的潜心研究,亦找到了文书的最佳比例。在衣着上也要留心,未及第的举子拜谒公卿时须穿朴素的白色麻衣,以示谦卑。“不知岁月能多少,犹著麻衣待至公”,举子这恭谦忍耐的情态,想来亦会牵动公卿们的恻忍之心吧?

用于行卷的纸张、衣着皆有要求,作品本身的讲究就更多了。

既然希冀全方位展示,举子们自是不会仅选一篇作品来行卷,往往各种文体皆备,作品数量众多。举子人数不少,行卷作品就更是汗牛充栋了,公卿显达即使将所有时间都用于阅读行卷作品,也难以全部读完。更何况他们的时间还要用来办理公务,还要用来喝喝小酒、听听小曲,所以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阅读更为有限的作品。这样一来,卷首就变得格外关键了,如果第一篇抓不住读者,后面再华丽也是枉然。行卷第一法则,就是切莫说“好戏在后头”,好戏必须在开头。

崔颢就在这上面栽了跟头。李邕是唐时的大才子,极有声誉,之前听说过崔颢的美名,以等待偶像的心情,等待崔颢上门行卷。

崔颢果然来了,献上自己的作品,卷首就是风流的《王家少妇》。

李邕迫不及待地翻开崔颢的行卷,刚刚读完第一句“十五嫁王昌”,登时勃然大怒,随即将崔颢划入轻薄之徒一类,再不接见。或许崔颢卷首之后的作品颇具风骨,但因为劈头就是靡靡之音,后面再多壮声,也只能咽回喉咙了。

陈咏就比崔颢精明,他在卷首特地放了这样一联诗“隔岸水牛浮鼻渡,傍溪沙鸟点头行”。杜光庭读后问他:“你创作过很多佳句,为何偏选了这么一联作卷首呢?”陈咏倒也率直:“这两句曾为朝廷大官欣赏,因此特地放在卷首。”那一联诗并不高明,不过若换上真正的佳作,大官们未必能欣赏;不如走个捷径,将大官所好摆在最显眼处。

4.江湖苦吟士

着意安排卷首之外,想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内容非出奇不能制胜,要言常人所不曾言。这一点倒是很合唐人的脾气,唐人本就喜欢推陈出新,比如亘古不变的牛郎织女故事,就在唐朝首次出现了新版本。

大概从公元前一千年开始,我们的先人便开始讲述牛郎与织女的传说,讲一年一次的相会,讲一生一世的守望。几乎每一个中国孩子,都曾顺着父母的手指,在浩瀚星空中寻找最痴情的那两颗。但这个讲了千年的传说,这些千年不变的情节,终于在唐代出现了转折,故事是从一个叫做郭翰的书生切入的:

郭翰夜晚在中庭乘凉,清风袭来,一位少女翩然而至,明艳绝代。郭翰正在惊诧中,少女就开始自我介绍了:“我是天上的织女,很久没有伴侣,跟牛郎相会一年就一次,太难等了。我爱慕先生的风度,特来与你幽会。”郭翰高兴坏了,从此常常与织女相聚。有一次郭翰忍不住问织女:“牛郎在哪里?你难道不怕被他发现?”织女不屑道:“隔着滔滔银河,他才发现不了,不用担心。”……细节活灵活现,那香艳的场面仿佛就在眼前。

织女哪里还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忧伤女子?她更像是美剧《欲望都市》中的奔放女郎,忠贞不是她的信仰,她的主宰叫做欲望。

唐人把标新立异的脾性用在诗文上,成就了诸多翻案文章。

譬如杜牧“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项羽一向以悲剧英雄的形象出现,杜牧却说,项羽最后在乌江亭边自刎算不得英雄,胜败乃兵家常事,真英雄大可振作精神收拾旧山河,卷土重来;譬如皮日休“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暴君隋炀帝为去扬州赏琼花,命百姓开凿大运河,历来为人诟病,但在皮日休看来,隋炀帝若是没有顺着运河公费旅游这些破事,他开运河的功德并不输给治水英雄大禹;再譬如刘禹锡“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自古人们都说悲秋,秋的标签就是凄清寂寥,但刘禹锡反倒认为秋季比春日更加生机勃勃,当白鹤飞上晴空,诗情也被引向碧霄,豪迈至极。

宋人比唐人更爱翻案,以至于翻案诗在有宋一代蔚为大观。

写山林,前人说“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宋人就偏说“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写离别,前人说“劝君更进见《太平广记·卷六十八·女仙十三·郭翰》。

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宋人就偏说“若知四海皆兄弟,何处相逢非故人”;写昭君出塞,前人说“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宋人就偏说“当时若不嫁胡虏,只是宫中一舞人”……宋人就像处于叛逆期的少年,无论你说什么,他的回答一定是“不”。

疑古惑经的思潮使宋人怀疑一切经典,发展得过了头,就是为了怀疑而怀疑,为了反对而反对。所以他们的翻案诗,即使是同一人的几首作品,也鲜有一以贯之的原则与价值观,他们只是想要破坏。不过,宋人这点执拗让我深觉可爱,他们翻案的时候,表情会不会是气鼓鼓的?

唐人不同,他们生活在一段前所未有的开阔岁月里,盛世给了他们盛大的气度,看人看事不复从前的逼仄,定得推翻泛黄发脆的老观念——是时代精神叫他们想得不一样,不是个人做作的表演。因此唐代的翻案诗,即使是不同人的几首作品,也往往拥有同一种气质。这种气质,叫做泱泱帝国。

当仕途前程需要唐人翻新出奇,他们更是肆无忌惮地创新起来,举子们竞相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行卷作品乱象丛生。而且,颇有些“乱象”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卢延让行卷,颠覆唐诗通常的题材和意象,故作惊人语,而且那些惊人语,替他在诸多行卷作品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他因为“狐冲官道过,狗触店门开”得到张濬的欣赏,因为“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砧”得到成汭的欣赏,因为“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

得到前蜀开国皇帝王建的欣赏。狐狗猫鼠也能当主角,卢氏的写法开天辟地。登第之后,卢延让喟然长叹:平生投谒公卿,结果猫儿狗子之类的让我获益最多。

李昌符久久无法考取进士,异常焦灼,某一天灵光乍现,乃作《婢仆诗》五十首,在公卿王孙之间行卷。通篇皆似“春娘爱上酒家楼,不怕归迟总不忧。推道那家娘子卧,且留教住待梳头”

这般,句句刺中婢仆们的避讳,从前哪有读书人吟咏这些个事情?

五十首很快走红,走红造成了两个后果:第一,婢仆们个个摩拳擦掌,发誓要扇李昌符的耳光;第二,当年李昌符就及第了。

行卷内容求好求新的同时,还要避开各个关键人物的名讳,避国讳、宰相讳、主考官讳、自己的家讳以及行卷对象的家讳。

若不小心犯了忌讳,小人物迎来的或许就是灭顶之灾。

褚载偶然得到机会,可以同时向大人物刘子长和陆威行卷,他雀跃不已。刘、陆二人家讳各有不同,因此褚载准备的两份行卷略有差异。可惜天意弄人,褚载在兴奋之中不小心递错了行卷,将献给刘子长的那份献给了陆威。陆威阅读之时发现多处触犯自己的家讳,旋即变了脸色。褚载这才明白犯了大忌,立即俯首认错,之后还给陆威寄去一封长长的道歉信。信中有一联“曹兴之图画虽精,终惭误笔;殷浩之兢持太过,翻达空函”,陆威为之拍案叫绝,但终不能原谅褚载犯讳。而褚载也因为这样一个错误,余生中与“成功”成为两条平行线,再没有任何交叉点。

褚载对联中提到的殷浩,原是东晋大臣,遇事遭到废黜。后来桓温想要重新起用殷浩,就写信问他意下如何。殷浩大喜过望,马上回复桓温说“我愿意”。因为担心书信出错,殷浩将信件开开合合数十次,检查再三。但也许就是翻检过度,最后寄到桓温手上的,竟是一封空信。如同陆威不能原谅褚载递错行卷,桓温亦不能原谅殷浩寄来空信,殷浩从此彻底陨落。每每想到褚载的兴奋和殷浩的小心翼翼,总觉得心疼。那些大人物太吝啬,为什么不肯再给一次机会?他们愤怒一刹,葬送别人一生。

整洁的作品集,素净的白麻衣,精挑细选的卷首,千锤百炼的内容,当一切准备妥当,接下来就开始征服吧。

每一天清晨,举子们在贵人的府邸还未开门时,就已捧着自己的作品恭恭敬敬守在门外,杜甫为此还写了一首极辛酸的诗:

“长安秋雨十日泥,我曹鞴马听晨鸡。公卿朱门未开锁,我曹已到肩相齐。”待贵人开始接待,忙不迭将自己的作品与干谒书信呈递上去。不过,举子们并不将这个过程视为求人,他们称之为“求知己”。

唐人令人敬重之处就在于此:干谒时态度是谦虚的,对干谒对象是恭敬的,但人格上绝不低人一等。你推荐与否是你的事情,我只希求用我的作品找到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