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儒学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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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人生境界

何谓境界?古时有这么一个传说很耐人寻味。有一次,楚悼王去打猎,把一张非常珍爱的弓弄丢了。左右的人十分着急,要去寻找。楚悼王却坦然地说道:“楚人失之,楚人得之。”叫左右的人不要找了。孔子听说这件事后,评论说到:“何必要一‘楚’字,‘人失之,人得之’,这样就符合仁义了!”老子听说了孔子的评论后说道:“何必要一‘人’字,‘失之,得之’足矣,这样就符合天道了!”故事里的这三个人,胸襟似乎都很广阔,而且一个比一个广阔,这就是所谓的境界吧。

境界一词原指疆界、景象。它是一个比喻的词,譬如登山,到达一个高处,景物风光与低处大不相同,即到另一境界。但自晋唐以来,译佛经者却给它赋予了一种特定的含义。如丁福宝主编的《佛学大辞典》解释说:“心之所攀援游履者谓之境。”意思是说,心灵所攀登游历达到的层次叫做“境”,即境界,它是指对于世俗利益的解脱之后,达到的心灵修养境致。佛教认为,世界皆妄,人对于世界的感受是由心念之妄所产生的幻觉。心念为人的六识,即眼、耳、鼻、舌、身、意所感受的相应的色、声、香、味、触、法而产生的境界。由此可知,在佛学中,所谓“境界”,主要指意识活动中的主观感受,由此而引申出的某方面的造诣的深浅称为境界的高低。

在中国古代,儒学也非常强调心灵境界的向上,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认为道德的境界有三种,第一种是了解与知道,第二种是喜好,第三种才是乐以为之。这分明说的是三种道德境界的依次攀登升华。孟子在论述人格境界时曾经说过:“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尽心下》)这种人格境界的划分依据其实就是尽心而知天,具有神秘的心灵体验意义。

在儒学看来,所谓人生境界,主要是指人的精神境界,即精神生活的高度。它不是别的,乃是人类建立在自我意识之上的一种道德境界,经过自我反思与学习,形成了自己的道德信仰,达到内圣外王的境地,进而达到与天地并流,与宇宙合一的超越境界。

(一)“孔颜乐处”的道德境界

“孔颜之乐”又称“孔颜乐处”,指孔子曲肱而枕,乐在其中的生活和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室而不改其乐的安贫乐道的精神,这是儒学所崇尚的圣贤乐境。

乐道是传统儒家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儒学认为,道德上的充实,才是真正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物质享受所不能得到的,因为它是内在的,属于自己的,具有真正价值的,只有仁、知(智)之人才能做到。所以,孔子有“仁者不忧”之说。为何不忧?其主要根据在于“内省不疚”。孔子说:“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论语·颜渊》)可见,不忧才能乐,不忧就是乐,只有实现了仁德,才能体验到心中之乐。

孔子表达自己的生活态度是:“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乐以忘忧”,这说明孔子已经达到了仁的境界。即使物质生活比较困难,而精神生活充实,就会以苦为乐,自有一种高尚的乐趣。

在孔子看来,颜回也能做到“乐以忘忧”,他赞叹颜回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可见,颜回也是这样的仁、知之人。孔子以仁为最高的德性,以乐为最高的体验,仁则乐,乐则仁,颜回既然能长久地做到仁,因而能体验到其中之乐,不为贫困的生活条件所改变,这种境界当然要受到孔子的赞扬。

宋代理学大师周敦颐把孔子的“乐以忘忧”与颜回的“不改其乐”称为“孔颜乐处”。周敦颐还对孔子和颜回之乐作了很精辟的阐述:“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不改其乐。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通书·颜子》)又说:“天地间,至尊者道,至贵者德而已矣。至难者得人,人而至难得者,道德有于身而已矣。”(《通书·师友上》)“君子以道充为贵,身安为富,故常泰无不足。而铢视轩冕,尘视金玉,其重无加焉尔?”(《通书·富贵》)

在周敦颐看来,俗人以贫贱为人生苦境,以追求富贵为人生快乐(但是,即使拼其一生,追求到了富贵又能怎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而“孔颜之乐”的追求则是超越于富贵与贫贱之上的,认为人生中有着至富至贵、可爱可求乃至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这个东西和人生的富贵完全是两回事,它比富贵荣华更珍贵、更可爱,这就是“大”,即道与德。“天地间,至尊者道,至贵者德而已矣。”(《通书·师友上》)孔颜之乐,乐在何处?就是因为他们能见其“大”而忘其“小”(个人的富贵与贫贱)。他们追求的是最高层面上的东西,当然就把次一等的、人间的所谓富贵荣华等甩到一边去了,从而在心灵深处实现一种高度的充实、平静和愉悦,即所谓“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就是平等对待了,没有分别心了)”这正是孔颜之乐的实质。它体现了一种崇高的“道德有于身”的精神境界,所以,就能“铢视轩冕,尘视金玉”,即把世间的权贵和地位都看得很小、很轻,视黄金和美玉如粪土了。

在儒学看来,道德修养要达到的境界就是“孔颜乐处”的境界。儒家学者重视精神生活,尤其重视道德价值,把自身在道德修养和学业方面的长进,视为实现人生价值的根本途径,从而予以格外重视,而对身外的物质生活,则漠然视之。一句话,人生忧乐所系,不在富贵利达,而只在道德学业。孔子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意即学是修身的前提和基础。好学的人是不讲究吃和穿的。明代大儒王阳明的大弟子王艮曾作过一首《乐学歌》:“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这首诗歌就是他对“孔颜之乐”的体会。

当然,所谓“孔颜之乐”,不是完全无忧,而是不忧个人的利害得失。孔子说:“君子忧道不忧贫。”又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宋代范仲淹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表现了一个儒学政治家的情怀。不忧个人的利害得失,而忧天下的利害得失,忧天下之忧,不忧个人之忧,这正是志士仁人的精神境界。

(二)人与自然和谐的“山水”境界

儒学认为,人生的精神境界还需要在自然界的山水之中去感受、去体验、去提升。人之乐山好水,自古皆然。古人曾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慨;孔子也曾谈到山水之乐,提出了“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的历史宏论。在孔子的这一命题中包含着这样的意思:一定的自然对象之所以引起人们喜爱和向往,是因为它有某种和人的精神相似之处。

朱熹据此注解为:“知者达于事物而周流不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在这里,仁者、知者其实并无高下之别,就像自然界的山与水从无争胜之心,且互为映衬,共成山水。知者上善若水,海纳百川;仁者高山仰止,厚德载物。

山有厚重,水无常势。山和水构成了大自然中两种风格迥异的形态。山有其高、深、博、大;水有其灵、动、柔、变。一个志存高远,一个随波逐流。山以执著挺拔表现力度,水以畅达柔顺显示智慧。

山的哲学蕴藏着厚重,水的哲学贯穿着机智。山的逻辑意味着青云直上,水的轨道体现着迂回渗透。简洁是山的风格,它拔地而起,直视苍穹;丰富是水的个性,它漫地而游,潇洒从容。山是有记忆的,经年累月,历经沧桑,成就伟岸气质;水则灵柔乖巧,化解万物,有容乃大,因此畅流不息。这也许就是“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的原因吧。

人人都爱大自然。当一个人从烦琐忙碌的社会生活中走出来,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之中时,会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愉悦感。那么为什么人会如此地热爱大自然呢?我想,人人都热爱大自然的真正原因应该是:大自然是我们真正的家。

儒学是主张法天的。儒家经典《易传》也十分强调对大自然的效仿:“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易传·系辞下》)《论语·泰伯》载:“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被后世儒者所传颂的“吾与点也”,也体现了孔子向往在大自然里欣赏风景,感受人与自然和谐一致的人生快乐与人生理想。

《论语·先进》记载:当孔子问他的学生们各有什么志向、志趣时,子路、冉求、公西华都谈到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实行礼仪之类。轮到曾点时,却与众不同,曾点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说,在温和的暮春时节,穿上春天的服装,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童子,一起到沂水边洗澡,到舞雩台(祭天祷雨之处)吹风,然后唱着歌儿回家。孔子听了学生们的话,唯有对曾点表示赞同,感叹说:“吾与点也。”

可以看出,孔子很向往在大自然里欣赏风景,感受人生的快乐,这也是孔子所追求的人生境界。但这并不是出世主义,不是纯粹的自然美,孔子所追求的人生理想是人与社会、自然的整体和谐,其中便有社会理想,这就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曾点所说的“与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就体现了人间和谐,而不是独自一人去体验山水之乐,也就是说,将人与人的和谐和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起来,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山水之乐。

(三)“体天下之物”的“大心”境界

宋代张载也强调人的精神境界,他提出了著名的“大心”说。张载说:“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天大无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正蒙·大心篇》)所谓“大心”,就是以天地为本之心、参赞天地之心,与天地相似之心。

何谓“以天地为本之心”呢?天地生人赋以人性,也必求人能尽性生活。不违天道、地道,学习天地博大博爱精神,以仁爱之心待人,此种心境便是以天地为本之心。

何谓“参赞天地之心”呢?《礼记·中庸》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意即只有天下极端真诚的人能充分发挥他的本性;能充分发挥他的本性,就能充分发挥众人的本性;能充分发挥众人的本性,就能充分发挥万物的本性;能充分发挥万物的本性,就可以帮助天地培育生命;能帮助大地培育生命,就可以与天地并列为三了。可见,尽人性,尽物性,赞天地生生化育之恩,以宽容博大的胸怀待人接物,此种心境便是参赞天地之心。

何谓“与天地相似之心”呢?《易传·系辞上》说:“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意即知道周围万物而以其道成就天下,就不会有过失。遍行而不停留,顺应天道,知晓性命之理,便不会忧愁。安居坤土,敦厚而施仁德,故能够爱民。这种知周万物而道济天下,乐天知命和安土敦仁,博爱众生之心便是与天地相似之心。

因此,“以天地为本之心”“参赞天地之心”“与天地相似之心”都是大心的表现。其核心内容就是以天地为楷模的宽容、博爱之心。

在张载看来,大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世人常被见闻之知所局限。被见闻之知所局限了以后,就不能容忍依其见闻难以理解的思想观点和事物现象,导致狂妄自大和不宽容。只有求得大心,才能破除心的限制,打破主客、内外的界限,从而由“见闻之知”转变为“德性所知”,即依从德性去体容天下事物,摆脱闻见之狭,由“有外之心”转变为“无外之心”。这样就不是以世界为对象,而是以世界与我为一体,“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可见,这里讲的“大心”实际上是一种崇高的人生境界。

“大心”的价值和核心在于“体天下之物”。“体”即“体验”“体恤”。因此,这个“体”字象征着人的生命与万物是息息相关的。“体物”就是将自己的生命完全地融入到万物之中,从而体会到万物与我的生命不可分离,就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因此,立大心就要求“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论语·述而》)志于道,可谓志于人道天道;据于德,是据于德性所悟所知;依于仁,是依于仁爱博爱之心。

立大心、树大志是为了维护人格尊严和兼爱天下。立大心,要求既不以己心强制他人之心,也不以己心屈从他人之心。树大志,要求既不以己志取代他人之志,也不以己志卑顺他人之志。所以,立大心、树大志应当尊重人的心志自由和精神权利。心志不可欺,人格不可侮,这是儒家恕道思想中的一个基本认识和主张。

大心大志的主张表现出人格独立的高贵精神和容分恕异的宏大气魄。孔子说过:三军可以夺帅,而匹夫不可夺志。孟子倡导的大丈夫精神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名利不能动的独立人格精神。人生在世,心志最为珍贵。心志自由应当是“上下与天地同流”和“塞乎天地之间”。大心大志要求尊重和维护人的心志自由和精神权利。

立大心就可以成为与天地同大同德的“大人”。《易经·乾·文言》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由此,大心大志亦可以说是大人之心和大人之志。大人之心也是天地之心。此心具体说来就是“在天地则盎然生物之心,在人则温然爱人利物之心。”(朱熹:《仁说》)以盎然生物之心和温然爱人之心待人接物,自会生长出宽容忠恕的精神和恢宏阔大的品质。

总的来看,张载的这种“大其心”以“体天下之物”的思想,对于保护生态环境,对于人与自然的和谐,对于人的可持续生存与发展,对于人的存在和价值,对于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等,都是有积极的作用和价值的。

(四)冯友兰的人生境界说

当代国学大师冯友兰先生在《新原人》一书中提出,哲学的基本任务就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他认为:“人与其他动物的不同,在于人做某事时,他了解他在做什么,并且自觉地在做。正是这种觉解,使他正在做的事对于他有了意义。他做各种事有各种意义,各种意义合成一个整体,就构成他的人生境界。”

冯先生认为,人与动物的差别,就在于人有较高的“觉解”,而动物没有。所谓“觉解”,是指人对自身行为有明确的自觉认识(“觉”即是自觉,“解”即是了解)。并认为人的“觉解”来源于人心,因为人心中有知觉灵明,所以,人才有“觉解”。

在冯友兰看来,由“觉解”产生的人生意义各不相同,人生的境界也就各不相同,据此,冯友兰将人生境界由低级到高级划分为四个等级: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

“自然境界”是最低的人生境界。处在自然境界中的人,“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整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以近乎本能的状态行动着,他们“少知寡欲,不著不察”,生活淳朴自然。《古诗源》中“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识天工,安知帝力”两句最能代表自然境界中的人的心理状态。记得某报曾刊载一文说:有一记者前往某山区,碰到一个放羊娃,记者便和放羊娃有了这样一段对话。记者问:“你放羊为的是什么?”放羊娃答:“卖钱。”记者问:“卖了钱干什么?”放羊娃答:“娶媳妇。”记者问:“娶了媳妇呢?”放羊娃答:“生娃。”记者问:“有了娃呢?”放羊娃答:“放羊。”……记者默然。放羊娃由于生活在落后愚昧地区,对自己生活不觉解,这个山区放羊娃的人生境界,可以说仍是近乎处于自然境界。

冯友兰认为,自然境界的人是无所求的,随着人的觉解程度的提高,人就要从无求走上有求。人之求也是有不同层次的,人生追求的最低层次是从“我”开始的,即是从追求我之名、我之利开始的。这种追求我之名利的人生境界,冯友兰称之为“功利境界”。

处在功利境界中的人,已经觉解到功利的意义。所以,他做事完全是出于利己的动机,其行为是“为利”的,即对我之需求的满足。精神性的满足往往求助于名,物质性的满足往往求助于物质利益,即狭义的利。这种人在他心目中,只有他自己,所以,他显得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必然是不道德的人。因为他所做的事,其后果或许有利于他人,或许损害到他人。这种人被传统儒学称之为“小人”。

与自然境界中的人无所追求、毫不觉解相比,功利境界中的人,有了明确的人生目的和自觉的行动、自觉的了解。他对个人名利的追求,客观上也更有利于社会的发展。因此,无论就个人,还是社会来说,人从自然境界过渡到功利境界,无疑都是一种历史性的进步。就社会现实说,绝大多数人都处于功利境界之中,可以说,功利境界是常人的境界。有一则故事说:有人问三个泥水匠在干什么,一个答道:“在砌砖。”第二个答道:“在挣钱。”第三个答道:“在建造一幢漂亮的大楼。”由是观之,第一个泥水匠属于自然境界,第二个泥水匠属于典型的功利境界,第三个泥水匠也属于功利境界,但他的功利超出了一般的物欲。

处在功利境界中的人,心态各异,所干的事也不尽相同,求名利的手段更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有的人通过“欲将取之,必先予之”这一套达到自己的目的;有的人则“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有的人利己不损人,有的人损人以利己;也有的人表面上损己以利人,骨子里却以利人为更利己之手段。如此等等,从根本动机看,他们同属一类,都是功利境界。显然,功利境界是很不完善的人格,所以,它必然被较完善的人格所否定,这个较完善的人格,冯友兰称之为“道德境界”。

处在道德境界中的人,已经觉解到社会的存在,认识到自己是社会的一员,这个社会是一个整体,自己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有这种觉解的人,就不仅为自己做各种事,而且能自觉地为别人和社会的利益做各种事。他虽然认为人可以追求功利或利益,但不符合正义的利益没有意义。这样的人所做的各种事都具有道德的意义,是真正有道德的人。所以他的人生境界,就是道德境界。这种人被传统儒学称为“贤人”或“君子”。

道德境界的人,其行为是“行义”的。行义的行为是按照道德规律之“应该”行事的,是不计个人利害的。在儒学看来,义与利是相反亦是相成的。求自己的利的行为,是为利的行为;求社会的利的行为,是行义的行为。有人以为儒学重义必轻利,其实这是不全面的,是不明层次的说法。重义的人不重己利,这是一层;但重义的人,必重他人之利,必重社会之利,这又是一层。譬如孟子见梁惠王,不让梁惠王言利,而孟子自己却大谈其利。原来梁惠王所谈者,己利也,而孟子所谈者,公利也。这是两个不同层次的利。

如果说,功利境界的人的行为以“取”为目的的话,那么,道德境界的人的行为则是以“予”为目的的。这种差别是源于这两种境界的人觉解的程度不同、其人生的目的不同。道德境界的人比功利境界的人高明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对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已有了解和觉悟。然而,在冯友兰看来,一个有道德的人,还不是一个理想的人,还有比道德境界更高的境界,这个境界冯友兰称之为“天地境界”。

处在天地境界中的人,在他的心目中已经有了宇宙这个更大的整体,觉解到宇宙的利益。有这种觉解的人,他在“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宇宙生命中,确立了自己是“天地万物之灵”并与天地万物和谐“并育而不相害”的自觉地位和天地之大美如斯的精神境界。有这种觉解的人,他就不仅为个人、他人和社会做各种事,而且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种事。他了解所做的事在天地万物中的意义。这种觉解为他构成了博大、审美的人生境界,这就是天地境界。处在天地境界的人被传统儒学称为“圣人”。

古人把四方上下称为“宇”,把古往今来称为“宙”。可见,具有天地境界的人眼光与胸襟超越了现实社会,是跨越时空的,天地万物、古往今来皆包藏于其心中。他们目光如炬、胸藏风云、纵横捭阖、总揽古今、文理兼融、博学睿智、情怀旷达、人性完善、悲天悯人、思济天下。如是,就可以抵达人生的最高境界而成为所谓“天民”、圣人。

在冯友兰看来,只有达到这种境界的人,才具有真正的理想人格。因为,天地境界的人不仅能尽人伦人职,而且能尽天伦天职,即能事天、乐天。可见,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的区别是尽人伦人职与尽天伦天职的区别,也是道德与超道德的区别,即于社会中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与于宇宙中做一个参天地、赞化育的宇宙分子的区别。说到底是把人之所以为人者看成是“人之性”还是“天之理”的区别。或者说,道德境界中的人,是以人性的自觉行人道;而天地境界中的人,是以天理的自觉行天道。这样,天地境界的人便有了更广大的胸怀与更高尚的气节,真正可以达到“人道与天道”合一,也就是儒学所说的“天人合一”。

综上所述,以上四种人生境界之中,前两者是自然的产物,后两者是精神的创造。冯友兰说,前两种境界“是人现在就是的人”(意思是没有受过教育就如此的人,是自然人);后两种境界“是人应该成为的人”(意思是应该把成为贤人、圣人作为自我修养的目标,通过不断提高精神境界,成为道德境界的人、天地境界的人)。自然境界最低,往上是功利境界,再往上是道德境界,最后是天地境界。它们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自然境界,几乎不需要觉解;功利境界、道德境界,需要较多的觉解;天地境界则需要最多的觉解。因此,冯友兰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觉解,无觉解的人生便无意义。哲学的任务就在于使人觉解,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帮助人达到道德境界、天地境界,成为贤人、圣人。

冯友兰的境界说,是在深刻领悟中国传统人生哲学之真谛基础上,借鉴西方伦理学思想创造出来的一种独具风格的现代人生哲学。这种人生哲学在一定意义上,可以使人的精神生活具有审美意义,他对于人的精神境界的重视与挖掘,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的启迪作用。

境界说的不足主要在于脱离开人的历史发展、脱离开社会实践纯粹从人的主观方面讲人的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