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五年秋七月,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欧阳文忠公薨于汝阴。八年秋九月,诸子奉公之丧,葬于新郑旌贤乡。自葬至崇宁五年,凡三十有二年矣。公子棐以墓隧之碑来请,辙方以罪废于家,且病不能执笔,辞不获命,乃曰:“病苟不死,当如君志。”既而病已。谨案,欧阳氏自唐率更令之四世孙琮为吉州刺史,后世因家于吉。曾祖讳郴,南唐武昌令,赠太师、中书令。妣刘氏,追封楚国太夫人。祖讳偃,南唐南京卫院判官,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妣李氏。追封吴国太夫人。考讳观,秦州军事推官,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封郑国公。妣郑氏,追封韩国太夫人。
公讳修,字永叔,生四岁而孤。韩国守节自誓,亲教公读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公敏悟过人,所览辄能诵。比成人,将举进士,为一时偶俪之文,已绝出伦辈。翰林学士胥公时在汉阳,见而奇之曰:“子必有名于世。”馆之门下。公从之京师,两试国子监,一试礼部,皆第一人。遂中甲科,补西京留守推官。
始从尹师鲁游,为古文议论当世事,迭相师友,与梅圣俞游,为歌诗相倡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留守王文康公知其贤,还朝荐之。景佑初,召试,迁镇南军节度掌书记、馆阁校勘。时范文正公知开封府,每进见,辄论时政得失。宰相恶之,斥守饶州。公见谏官高若讷,若讷诋诮范公,以为当黜。公为书责之,坐贬峡州夷陵令。明年,移乾德令,复为武成军节度判官。康定初,范公起为陕西经略招讨安抚使,辟公掌书记。公笑曰:“吾论范公,岂以为利哉?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辞不就。召还,复校勘,迁太子中允,与修《崇文总目》。庆历初,迁集贤校理,同知太常礼院。求补外,通判滑州事。
时西师未解,契丹初复旧约,京东西盗贼蜂起,国用不给。仁宗知朝臣不任事,始登进范公及杜正献公、富文忠公、韩忠献公,分列二府。增谏员,取敢言士。公首被选,以太常丞知谏院,赐五品服。未几,修起居注。公每劝上延见诸公,访以政事。上再出手诏,使诸公条天下事。又开天章阁,召对赐坐,给纸笔,使具疏于前。诸公惶恐,退而上时所宜先者十数事。于是有诏劝农桑,兴学校,革磨勘、任子等弊。中外悚然,而小人不便,相与腾口谤之。公知其必为害,常为上分别邪正,劝力行诸公之言。
初,范公之贬饶州,公与尹师鲁、余安道皆以直范公见逐,目之党人。自是朋党之论起,久而益炽。公乃为《朋党论》以进,言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人君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其言恳恻详尽。其后诸公卒以党议不得久留于朝。公性疾恶,论事无所回避,小人视之如仇雠,而公愈奋厉不顾。上独深知其忠,改右正言,知制诰,赐三品服,仍知谏院。故事,知制诰必试。上知公之文,有旨不试。与近世杨文公、陈文惠公比,逮公三人而已。尝因奏事论及人物,上目公曰:“如欧阳修,何处得来?”盖欲大用而未果也。
四年,大臣有言河东刍粮不足,请废麟州,徙治合河津,或请废其五寨。命公往视利害,公曰:“麟州,天险不可废也。麟州废,则五寨不可守。五寨不守,则府州遂为孤垒。今五寨存,故虏在二三百里外。若五寨废,则夹河皆虏巢穴,河内州县皆不安居矣。不若分其兵,驻并河清塞堡,缓急不失应副,而平时可省转输。”由是麟州得不废。又言:“忻、代州,岢岚火山军并边民田,废不得耕,号为禁地。吾虽不耕,而虏常盗耕之。吾募民计口出丁为兵,量入租粟以耕,岁可得数百万斛。不然,他日且尽为虏有。”议下,太原帅臣以为不便,持之,久之乃从。凡河东赋敛过重民所不堪,奏罢者十数事。
自河东还,会保州兵乱,又以公为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使。陛辞,上面谕:“无为久留计,有所欲言,言之。”公曰:“谏官得风闻言事,外官越职而言,罪也。”上曰:“第以闻,勿以中外为意。”河北诸军怙乱骄恣,小不如意,辄胁持州郡。公奏乞优假将帅,以镇压士心,军中乃定。初,保州乱兵皆招以不死,既而悉诛之,胁从二千人,亦分隶诸州。富公为宣抚使,恐后生变,与公相遇于内黄,夜半,屏人谋,欲使诸州同日诛之。公曰:“祸莫大于杀已降,况胁从乎?既非朝命,州郡有一不从,为变不细。”富公悟,乃止。公奏置御河催纲司,以督粮饷,边州赖之。又置磁、相州都作院,以缮一路戎器。河北方小治,而二府诸公,相继以党议罢去。公慨然上书论之,用事者益怒。会公之外甥女张,嫁公族人晟,以失行系狱。言事者乘此,欲并中公,遂起诏狱,穷治张赀产。上使中官监劾之,卒辨其诬,犹降官知滁州事。
居二年,徙扬州,又徙颍州。迁礼部郎中,复龙图阁直学士,留守南京,迁吏部郎中。丁韩国太夫人忧。至和初,服除,入见,须发尽白。上怪之,问劳恻然,恩意甚厚,命判吏部流内铨。小人畏公且大用,伪为公奏,乞澄汰宦官。宦官闻之果怒。会选人胡宗尧当改官,坐尝以官舟假人,经赦去官,法当循资。公引对取旨,上特令改官。宦官有密奏者曰:“宗尧,翰林学士宿之子。有司右之,私也。”遂出公知同州。言者多谓公无罪,上悟,留刊修《唐书》。俄入翰林为学士。自滁州之贬,至是十二年矣,上临御既久,遍阅天下士,群臣未有以大称上意。上思富公、韩公之贤,复召置二府,时庆历旧人,惟二公与公三人,皆在朝廷。士大夫知上有致治之意,翕然相庆。公以学士判三班院。二年,奉使契丹。契丹使其贵臣宗愿、宗熙、萧知足、萧孝友四人押燕,曰:“此非常例,以卿名重故尔。”
嘉佑初,判太常寺。二年权知贡举。是时,进士为文以诡异相高,文体大坏。公患之,所取率以词义近古为贵,凡以险怪知名者黜去殆尽。榜出,怨谤纷然,久之乃服。然文章自是变而复古。
三年,加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事,所代包孝肃公,以威严御下,名震都邑。公简易循理,不求赫赫之誉。有以包公之政励公者,公曰:“凡人材,性不一。用其所长,事无不举;强其所短,势必不逮。吾亦任吾所长耳。”闻者称善。四年,求罢,迁给事中,充群牧使。《唐书》成,拜礼部侍郎,俄兼翰林侍读学士。公在翰林凡八年,知无不言,所言多听。河决商胡,贾魏公留守北京,欲开横珑故道,回河使东。有李仲昌者,欲道商胡入六塔河。诏两省台谏集议,公故奉使河北,知河决根本,以为河水重浊,理无不淤,淤从下起,下流既淤,上流必决,水性避高,决必趋下。以近事验之,决河非不能力塞,故道非不能力复,但势不能久,必决于上流耳。横珑功大难成,虽成必有复决之患。六塔狭小,不能容受大河。以全河注之,滨、棣、德、博必被其害。不若因水所趋,增治堤防,疏其下流,浚之入海,则河无决溢散漫之忧,数十年之利也。陈恭公当国,主横珑之议。恭公罢去,而宰相复以仲昌之言为然,行之而败,河北被害者凡数千里。
狄武襄公为枢密使,奋自军伍,多战功,军中服其威名。上不豫,诸军讹言籍籍。公言:“武臣掌机密而得军情,不惟于国不便,鲜不以为身害。请出之外藩,以保其终始。”遂罢知陈州。公尝因水灾上言:“陛下临御三十余年,而储官未建,此久阙之典也。汉文帝即位,群臣请立太子。群臣不自疑而敢请,文帝亦不疑其臣有二心。后唐明宗尤恶人言太子事。然汉文帝立太子之后,享国长久,为汉太宗。明宗储嗣不早定,而秦王以窥觊陷于大祸,后唐遂乱。陛下何疑而久不定乎?”公言事不择剧易类如此。
五年,以本官为枢密副使。明年,为参知政事。公在兵府,与曾鲁公考天下兵数及三路屯戍多少、地里远近,更为图籍。凡边防久阙屯戍者,必加搜补。其在政府,凡兵民、官吏、财利之要,中书所当知者,集为总目,遇事不复求之有司。时富公久以母忧去位,公与韩公同心辅政。每议事心所未可,必力争。韩公亦开怀不疑,故嘉佑之政,世多以为得。
时东宫犹未定,臣僚间有言者,然皆不克行。最后,谏官司马光、知江州吕诲言之,中书将因二疏以请,幸上有可意,相与力赞之。一日,奏事垂拱,读二疏,未及有言,上曰:“朕有意久矣。顾未得其人耳,宗室中谁可者?”韩公对曰:“宗室不接外人,臣等无由知之,抑此事非臣下所敢议,当出自圣断。”上乃称英宗旧名曰:“宫中尝养此人,今三十许岁矣。惟此人可耳。”是日,君臣定议于殿上,将退,公奏曰:“此事至大,臣等未敢即行,陛下今夕更思之,来日取旨。”明日请之崇政,上曰:“决无疑矣。”诸公皆曰:“事当有渐,容臣等议所除官。”时英宗方居濮王忧,遂议起复,除泰州防御使,判宗正寺。来日复对,上大喜。诸公奏曰:“此事既行,不可中止,乞陛下断之于心,内批付臣等行之可也。”上曰:“此岂可使妇人知之,中书行之足矣。”时六年十月也。及命下,英宗力辞,上听候服除。七年二月,英宗既免丧,称疾不出。至七月,韩公议曰:“宗正之命既出,外人皆知必为皇子矣。今不若遂正其名,使知愈退而愈进,示朝廷不可回之意。”众称善,乃以其累表上之。上曰:“今当如何?”韩公未对,公进曰:“宗室旧不领职事,今有此命,天下皆知陛下意矣。然诰敕付阁门,得以不受。今若以为皇子,诏书一出,而事定矣。”上以为然,遂下诏。及官车晏驾,皇子嗣位,海内泰然,有磐石之固。然后天下皆咏歌仁宗之圣以及诸公之贤,而向之党议,消释无余,至于小人,亦磨灭不见矣。
英宗即位之初,以疾未亲政,慈圣光献太后临朝。公与诸公往来二宫,弥缝其间,卒复明辟。枢密使尝阙人,公当次补,韩公、曾公议将进拟,不以告公。公觉其意,谓二公曰:“今天子谅阴,母后垂帘,而二三大臣自相位置,何以示天下?”二公大服而止。其后张康节公去位,英宗复将用公,公又力辞不拜。公再辞重位,诸公不喻其意而服其难。八年,迂户部侍郎,治平初,特迁吏部。
神宗即位,迁尚书左丞。公性刚直,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及在二府,士大夫有所干请,辄面喻可否。虽台谏论事,亦必以是非诘之,以此得怨,而公不恤也。朝廷议加濮王典礼,诏下礼官与从官定议,众欲改封大国,称伯父。议未下,台官意公主此议,遂专以诋公。言者既以不胜补外,而来者持公愈急,御史蒋之奇并以飞语污公。公杜门求辨其事。神宗察其诬,连诏诘问,词穷,逐去。公亦坚求退。上知不可夺,除观文殿学士,知亳州事。熙宁初,迁兵部尚书,知青州兼充京东东路安抚使。时诸县散青苗钱,公乞令民止纳本钱,以示不为利,罢提举管局官,听民以愿请,不报。三年,除检校太保、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公辞,求知蔡州,从之。公在亳,已六请致仕。比至蔡,逾年,复请。四年,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公年未及谢事,天下益以高公。
公昔守颍上,乐其风土,因卜居焉。及归而居室未完,处之怡然,不以为意。公之在滁也,自号醉翁,作亭琅邪山,以醉翁名之。晚年又字号六一居士,曰:“吾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吾老于其间,是为六一。”自为传刻石,亦名其文曰《居士集》。居颍一年而薨,享年六十有六,赠太子太师,谥文忠。天下学士闻之,皆出涕相吊。后以诸子赠太师,追封兖国公。
公之于文,天材有余,丰约中度,雍容俯仰,不大声色而义理自胜,短章大论,施无不可。有欲效之,不诡则俗,不淫则陋,终不可及。是以独步当世,求之古人,亦不可多得。公于六经,长于《易》、《诗》、《春秋》,其所发明,多古人所未见。尝奉诏撰唐本纪表志,撰《五代史》。二书本纪,法严而词约,多取《春秋》遗意,其表、传、志、考,与迁、固相上下。凡为《易童子问》三卷、《诗本义》十四卷、《唐本纪表志》七十五卷、《五代史》七十四卷、《居士集》五十卷、《外集》若干卷、《归荣集》一卷、《外制集》三卷、《内制集》八卷、《奏议集》十八卷、《四六集》七卷、《集古录跋尾》十卷、杂着述十九卷。
公笃于朋友,不以贵贱生死易意。尹师鲁、石守道、孙明复、梅圣俞既没,皆经理其家,或言之朝廷,官其子弟。尤奖进文士,一有所长,必极口称道,惟恐人不知也。公前后历七郡守,其政察而不苛,宽而不弛,吏民安之,滁、杨之人,至为立生祠。郑公尝有遗训,戒慎用死刑。韩国以语公,公终身行之,以谓汉法惟杀人者死,今法多杂犯死罪,故死罪非杀人者,多所平反,盖郑公意也。
昔孔子生于衰周而识文武之道,其称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虽一时诸侯不能用,功业不见于天下,而其文卒不可掩。孔子既没,诸弟子如子贡、子夏,皆以文名于世,数传之后,子思、孟子、孙卿,并为诸侯师。秦人虽以涂炭遇之,不能废也。及汉祖以干戈定乱,纷纭未已,而叔孙通、陆贾之徒,以《诗》《书》《礼》《乐》弥缝其阙矣。其后贾谊、董仲舒相继而起,则西汉之文后世莫能仿佛。盖孔氏之遗烈,其所及者如此。自汉以来,更魏晋,历南北,文弊极矣。虽唐正观、开元之盛,而文气衰弱,燕、许之流,倔强其间,卒不能振。惟韩退之一变复古,阏其颓波,东注之海,遂复西汉之旧。自退之以来,五代相承,天下不知所以为文。祖宗之治,礼文法度追迹汉唐,而文章之士,杨、刘而已。及公之文行于天下,乃复无愧于古。於乎!自孔子至今,千数百年,文章废而复兴,惟得二人焉。夫岂偶然也哉!
公初娶胥氏,即翰林学士偃之女。再娶杨氏,集贤院学士大雅之女。后娶薛氏,资政殿学士简肃公奎之女。追封岐国太夫人。男八人:发,故承议郎;奕,故光禄寺丞;棐,朝奉大夫;辩,故承议郎。余早亡。孙男六人,故临邑县尉;宪,通仕郎;恕,奉议郎;愬,故宣义郎;愿、懋,皆将仕郎。孙女七人,皆适士族。
公之在翰林也,先君文安先生以布衣隐居乡闾,闻天子复用正人,喜,以书遗公,公一见其文曰:“此孙卿子之书也。”及公考试礼部,亡兄子瞻,以进士试稠人中,公与梅圣俞得其程文,以为异人。是岁,辙亦中下第,公亦以谓不忝其家。先君不幸捐馆舍,亡兄与辙皆流落不偶。元佑初,会于京师,公家以公碑诿子瞻,子瞻许焉,既又至于大故。辙之不敏,以父兄故,不敢复辞。铭曰:
於穆仁宗,有臣文忠。自险而夷,保其初终。惟古君臣,终之实难。匪不用贤,有孽其间。公奋自南,声被四方。允文且忠,有炜其光。上实开之,下实泥之。三起三偾,谁实使之。偾而复全,惟天子明。克明克终,乃卒有成。逮岁嘉佑,君臣一德。左右天造,民用饮食。舜禹相授,不改旧臣。白发苍颜,翼然在廷。功成而归,维公本心。彼其何知,言恐不深。颍水之滨,甲第朱门。新郑之墟,茂木高坟。野人指之,文忠之遗。忠臣不危,仁祖之思。
亡姊王夫人墓志铭
伯父太中大夫生女子四人,仲姊适进士王君东美器之,独享上寿,年七十有五。从其子肄为梓州铜山尉,官满而归,没于乡闾,实建中靖国元年十二月庚寅也。前一岁,辙与兄子瞻皆自岭南蒙恩北还,将归扫先墓,是时兄弟惟仲姊在耳。而子瞻舟行至毗陵,复以疾不起,辙既哭之,则讣于乡曰:“天伦之爱,惟仲姊一人矣,东西相望,将谁诉者?”讣未达,而仲姊又亡,盖器之恸曰:“已矣,手足尽矣,何以立于世?”
惟夫人幼敏而静,四岁而知丝纩,十岁而知馈膳,父母以为能。既长,奉己以法,不妄言矣。二十而归王氏,蚤莫不懈,舅姑亦贤之。舅秘书丞兼,没于耀州,贫不能归,夫人劝其家尽所有以归葬。未几而姑亡,器之亦即世。生事不给,人不堪其忧,夫人处之,哀而不伤。被服饮食虽窭必修,与亲族交,虽贫不傲,虽富不屈,训导诸子,不失家法,遇其有过,未尝见声色,曰:“使尔自悟则善,勉强从我无益也。”春秋祠事,必亲视涤濯,执庖爨,夜以达旦,以此终其身。尝梦一老人,旁有赞拜者,既觉,犹拜未已,旦求其家绘像,则四代祖母也。自是并祭四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