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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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有些记忆不应忘却

我叫慕容夏花,很独特的名字吧,全中国不敢说,至少在我这个城市是不会重名的。大学毕业给别人打了几年工后,我用自己攒的钱开了一家花店,名字就叫“慕容夏花花坊”,终于,我也成了手下有几个“兵”的经理。

三月中旬的时候,我接了一个订单,市烈士陵园要从我这儿订200个由黄菊花和白菊花组成的大花圈,清明的时候要摆在烈士陵园里。

虽然利润不太大,但我还是高兴地接了这个单子,因为我心中一直很敬重那些浴血疆场的战士,记得上小学时我还给老山前线的战士写过慰问信呢,随信还夹了几朵烘干的花朵。

签了合同后,我连忙和批发商那边联系订花,花价变得很快,到了清明前几天,菊花的价格就和情人节期间的玫瑰一样会翻着跟斗地往上涨。一切办妥,我把老王叫到办公室。

其实老王一点都不老,也就四十几岁,只是他总习惯性地弓着腰,所以感觉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老王是从农村进城打工的,办事干脆又很热心,店里的人都挺喜欢他。我也特别信任他,因为有一回一个客户欠了我们一万多块钱的余款,他欺负我们店都是些女孩就是拖着不给,是老王带着我横冲直撞进了那人的办公室,“哗”地一下把他桌上的东西全给撸到了地上,然后又解开上衣对那人说:“你好好看看我身上的疤,再合计合计为了一万块钱值不!”结果那人二话不说就把钱给了我。

我把合同的复印件交给老王,让他全权负责这件事,老王非常高兴地接了任务。之后我还是把精力放在和各公司打交道上,老王随时向我报告这件事的进展,一切都顺利。

没想到三月的最后一天,我又接到了一家民营企业老总的助理打来的电话,她说老总的母亲去世了,按照我们这儿的风俗清明那天正好赶上烧“头七”,老总要好好给母亲“办”一下,所以要订一百个花束,一百个小花篮。

这家企业是我磨破了嘴皮子才争取过来的客户,他们的老总对钱算得很细。我忙说好啊,谁知助理话锋一转说:“夏花,你也知道我们老总的脾气,所以价格质量一定要合理哦。听说现在的菊花可是贵了不少,这样我们老总是不会接受的。”

我明白她话的意思:如果我给她们的价格高于别人,她们就会找别家,这样以后的业务也不会找我了。我想了想问她什么价格可以接受,她报个了价,我一听,好家伙,这个价格换在平时还好,可是现在我就赚不到什么钱了。可我还是一咬牙答应了,这是个大客户我轻易不能丢!她满意地挂了电话,我的脑袋却飞速地旋转开了。

我试着给批发商打电话看还能不能订到便宜些的花,他告诉我现在菊花的价格已经调上去了。没办法,我只有给正在花房忙活的老王打电话,让他在给陵园扎花圈时每个花圈少插五分之一的花,然后把省不来的花和我多预定的那些花放在一起。老王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问我为什么,我对他说:“没有为什么,你听我的就行了!”

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我总不能赔钱做买卖吧!谁知半个小时后,老王竟然急急忙忙跑进我的办公室,又问我:“经理,为什么要少插花呢,那不是骗人吗?”我一听有些不高兴了:“老王,那怎么叫骗人呢,合同里又没写明要插多少朵花,再说少一点也没有人会看出来的。”接着我又把刚才订花的事和他说了。

老王并没有认同我的做法,他说:“那我就不明白了,我们不是还有几个合同都是用的菊花吗,为什么不从那上面省,而偏要从陵园用花上省?”

这个老王哪都好,就是较真,我又耐着性子对他解释说:“那性质是不一样的。其他的用花,包括这次给老总母亲用的,那是给旁人看的,是代表身份和地位的,所以质量和数量一定要保证;而陵园的花圈就是做样子的,没有人会仔细看!”

老王听了我的话,突然像不认识我似的看着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也学会了社会上的这一套!”

我强忍着不悦,两手一摊说:“老王,这就是现实,你若是看不惯可以不在我这儿干!”

老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气呼呼地出去了。我知道老王不会轻易辞职的,他每个月都往农村寄钱给家人。

我也气呼呼地重新坐下来,这个老王,就他有正义感,我就不知道这样做不好吗?看战争片我也会为那些英勇牺牲的烈士哭得稀里哗啦,可赔钱我也是要哭的。哼,不是他的店,他不知道赔钱的滋味。我想了想,给同在花房的小张打了个电话,把花圈的事儿告诉她,然后让她盯着点老王。

时间不长,电话响了,是小张,她告诉我老王果然没有听我的,还是让她们按原计划插花圈。我一听又来了气,出门打了车直奔花房。

进了花房大门,我也顾不上什么淑女气质、经理风范了,大声质问老王为什么不听我的擅作主张,小张她们见我真生气了,都躲在一边不敢吱声。老王倒是面不改色:“为什么不听你的,因为你做得不对!”

老王竟敢当着大家的面让我下不来台,真是气死我了,我用手指着老王,尽量装着平静的样子对他说:“你,啥也别说了,现在就被解雇了,一会儿去我办公室把这月工资结了就可以走了!”

老王愣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好啊,我现在就走。”说着他把手里的花放到地上,头也不回地就出了大门。

这回轮到我愣了,老王怎么说走就走啊,多少给我点面子不行吗?其实我挺佩服老王的,真性情,有个性,敢说敢做。再说老王这一走,让我这几天到哪找人代替他?

到这份上我还能说什么,只有也加入到了小张她们当中。

没过多长时间,忽然小张冲着门口惊喜地叫了一声:“老王,你回来啦?”然后这些小丫头全都呼啦啦地围了过去,我也站了起来,和老王对视着,还是老王先说了:“经理,我想耽误你点时间和你说几句话。”

我和老王来到花房外面,老王诚恳地说:“经理,刚才我太冲动了,我先给你道歉。我在你这儿工作也有大半年了,知道你当这个经理挺不容易的,而且比起那些个不给开工资还耍手段的经理强多了。”

不知为什么,听了老王的话,我竟有些感动,心想有个台阶我也顺着下吧。谁知老王又说:“我忘了告诉你,刚才从你办公室回来的路上,我以你的名义给批发商打电话又按缺货量订了一批菊花。”

一听这话,我的感动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瞪着老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老王也不理会我的表情,从衣服里怀掏出个存折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老王的名字。见我不解,老王说:“经理,你能不能听我一回,陵园那批花咱们不能省,就算别人看不出来,可那能骗得了咱自己吗?批发高出平常的那部分差价我来付!而且如果你人手不够用,我可以帮你把清明这段忙完再走!”

这个老王究竟在搞什么呀,弄得我头都大了。我拿着存折对老王说:“老王,我没见过你这样给公司倒贴钱的,只要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存折你拿回去,我听你的!”

老王没接存折,而是话锋一转问我:“慕容夏花,你还记得王强吗?”

王强?这个名字太普通了,我遇到的王强可能不止三个四个,老王指的是哪个呢?老王见我不说话,神色有些黯然:“你不会忘了你曾给他写过信,在信里还夹了几朵花的王强吧?”

啊?就是在老山前线打仗,趴在猫耳洞里给我写回信的王强叔叔?王强?老王?“你是……”我激动了,难道面前这个老王就是我曾经的偶像王强?

老王也好像回到了过去,眼神有些伤感:“我不是王强,但我和他是一个村子的,而且我们一同入的伍,一同上的战场,我们的感情就像两兄弟。”

天哪,我心中最伟大又最遥不可及的英雄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竟然还为我打工,听我吆五喝六!我一下子红了脸,不知所措。突然我想起一个问题:“那,王强叔叔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王强叔叔?”老王无奈地笑了一下,“你知道吗,王强那时还不到20岁,大不了你几岁,自己本身还是个孩子!他已经牺牲了,踩了敌人的地雷,整个人被炸的四分五裂!”说到这儿,老王流泪了。

我也忍不住流泪了,我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是多么惨烈,一个比我现在还要年轻许多的生命一秒钟前还生机盎然,可是瞬间就化为乌有,消失于布满烟火的天地之间。我记得在我写给他的那封慰问信中还天真地邀请他战斗结束后要来我的家乡看我,我有个非常特别的名字,我叫慕容夏花,来了就能找到我。

“在猫耳洞里王强就和我说过,他若能活着回来,最希望的就是到你这里来看看,哪怕看不到你呢。本来我在农村日子过得还可以,可是王强的话总在我耳边响起,于是去年我去了云南‘对越自卫反击战’烈士陵园看过了他和其他战友后,就来到了这儿,我没指望能看到你,这么大个城市找到你不容易,我就想一边打工,一边带着王强在这里四处走走,住上三两个月。没想到刚一翻开报纸,就看到了‘慕容夏花花坊’的招聘广告,这也是缘分吧!”老王抹干了眼泪说。

老王又从里怀摸出两张照片:“你还不知道王强长得什么样子吧?”他递给我一张照片,是黑白的,已经泛了黄,七个阳光得有些稚嫩的笑脸出现在我眼前。他们穿着军装,戴着军帽,分成两排,前面椅子上坐着三个人,后面站着四个人,我认出后面最右侧那个是老王,那时他的后背挺得笔直。老王指着他身边的战士对我说:“这就是王强,你看他长得多帅,是我们连最帅的小伙子!”

老王又递给我第二张照片,这是一张让我更为震撼的照片,也是在照相馆照的,上面提着一行字:与我最亲爱的兄弟2005年摄于云南。照片里摆了三把椅子,却全是空的,椅子后面也是空的,只有一个在最右侧弓着腰站着的老王,照片里的他是那么的孤单与悲伤。

我看明白了,当年最亲的这几个兄弟只有老王活了下来,而且因为总在猫耳洞里活动,那里低矮的环境让老王的腰再也伸不直了。

老王拍拍我的肩:“我帮你把清明这些活做完后真得辞职了,因为我还要带着王强和其他几个兄弟去那些他们从来没去过但一直很想去的地方转转,而且我们还要在一起照相。下一站我们就去大家都想去的北京,然后去小黄想去的西安、小孙想去的南京……”

我还能说什么呢,一切语言都失去意义。我把存折强塞给老王,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我还告诉老王,明年的清明我一定会去云南,给王强哥哥和所有的烈士都献上一份我的敬意,我想我再也不会忘记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