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浪漫是情场的官僚主义:鲍尔吉·原野幽默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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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童年的名单

跟现时的孩子比较,我感到童年受的教育多了许多“爱憎”。

新中国是在烂摊子与敌视中诞生的,儿童首先要明白这一切。我们恨地主——不止刘文彩——谁有地主成分就恨谁,恨富农,恨国民党,恨日本鬼子,对中农可以差一些。有一次,我和友人刘齐交换小时候恨过的名单,包括托洛斯基、布哈林,勃列日涅夫自不用提。我们专挑尖端的回忆,如伯恩斯坦、考斯基,学马列的人悉知他们是第二国际的叛徒。纽约爱乐乐团的指挥与前者重名。还有南越的吴庭艳、阮高其,南韩的李承晚,日本的佐藤荣作,柬埔寨的朗诺,伊朗的巴列维,美国的约翰逊和麦克拉马拉,以及国际共运的坏蛋——意大利的陶里亚蒂和法国的多列士,被“九评”怒斥过的。刘齐与我如入无人之境,继而交换所敬的国际英模,格瓦拉、德钦巴登顶。当我说到南越烈士阮文追时,刘齐称:“兄弟呀,没想到真遇见知音啦。我以为没人知道他们啦!”哪能没人,我顺势又说一个:“越南南方革命政府外长阮氏萍,穿白旗袍,戴斗笠。咋样?”我们又转回国内,说当年与雷锋齐名的模范:黄初江、廖祖士、郭兴福。说得吾等大悦,胜饮二锅头。我们互相帮忙回到了童年。我向刘齐描述了观看话剧《阮文追》的情形:排队进入头道街剧场,坐在条椅上观看。当台上出现鼓风机和红绸子弄的熊熊火焰时,把我吓坏了,以为火很快就要烧到屋顶的梁柱上。

爱憎分明贯穿于我们的童年。开始我们不知爱谁,由成年人为我们确立。由爱生成一种理想,恨也如此。虽然“恨”的人太多,让我们这一代偏狭激烈,容易导致祸国殃民的举动,比如造反。然而爱与恨最能引发激情,使我们上山下乡、修渠打井,乐此不疲。这些事现今已显得十分荒诞,但从教育的眼光看,形成政治运动与从儿童时代被灌输一种思潮密切相关。如今巴勒斯坦的“人肉炸弹”,是从幼儿园就开始培养的未来战士。那里的穆斯塔法烈士旅、阿克萨烈士旅,俱是特殊教育的产物。

现在的孩子没那么多的“恨”,他们不恨自己不认识的人,如越战时期的美国国防部长麦克拉马拉——这是我当年最为怒目的人之一,是他杀害了阮文追。现在的孩子在科学与知识的氛围里学习,在尊重人和环境的薰陶下长大。这情形往大了说,对整个世界和平都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