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浪漫是情场的官僚主义:鲍尔吉·原野幽默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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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沈阳男人

沈阳男人对男人的看法,一言以蔽之曰:老爷们儿。

“老爷们儿”这个词的所指不仅仅是男性,还包括阳刚、忍耐、糙、孔武、悲壮、慷慨等含义。套用日语的语法术语说,这个词是敬称。然而外域的敬称是幼对长、卑对尊使用的,而沈阳的老爷们儿对自己也称“老爷们儿”,非常自尊。

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使用“老爷们儿”频率最高的,不是男人,而是沈阳女人。换言之,“老爷们儿”是沈阳女人衡量男人的一把尺子。她们用这把尺子塑造着沈阳男人。事实上,任何城市的男人都是女人塑造的。当沈阳女人即沈阳的“老娘们儿”说“老爷们儿样儿”的时候,表达的多是对“非老爷们儿”情态的鄙夷厌恶,包括偏狭、猥琐、小鸡肚肠、吝啬、体格弱小、遇事退缩、琐碎、絮叨等等。当患有上述人格病态的人被女人鄙夷之际,已经被革除男人之列,即“不像老爷们儿样”。这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情。被异性认为你已经不是异性的时候,当然很可悲。

弥漫经久的“老爷们儿”情结,在沈阳城的大街小巷游荡着。这是一个工业城市,惟有“老爷们儿”能够安身立命。沈阳的工厂,制造着各种匪夷所思的钢铁巨兽,譬如火车头。当你来到铁路机车车辆厂的车间,除了“目瞪口呆”这个成语,找不到其他贴切的话来形容感受。火车头被龙门吊车拎起来,拆卸、组装,人像昆虫一样围着火车头忙碌。不难理解,崇尚“大”成了这个重工业基地给人制定的第一个标准。人在这些钢铁的、巨大的、喷气如怒吼的工业产品面前,所激发的必然是豪迈、宏伟、气壮山河这些一般在战场上才容易产生的情感。怀揣着这些情感的男人是一些什么人呢?——老爷们儿。这是些在北中国的冰天雪地里用粗糙的大手为当代中国制造重型机械设备的人。他们和东南沿海制作和批发钮扣、皮带与乳罩的南方男人当然不同,甚至走路的步姿和说话的嗓门都不同。一个人的工作,包括他每日面对的产品,当然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智与个性。

那么,这些“老爷们儿”在工作之余会做什么呢?自然不是唱昆曲,也不是在一根头发丝上刻六首唐诗,包括“月落乌啼霜满天……”也不是边洗菜边在菜叶上找虫子咬过的窟窿。最适合沈阳男人从事的事情是看球,当一个球迷而后激情澎湃。他们沮丧、流泪、咬牙切齿、目不转睛、狂喜、自负、较真、咬尖、追求公平。在球迷生涯中,他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悲喜。顺便说,沈阳男人如果不是一个球迷,就有点做人直不起腰杆的感觉。球迷们当然要喝酒,不论输赢都喝。沈阳男人即使没有球,也喜杯中物,常常哨聚一桌,推杯换盏。如果有人问他们:老喝酒干啥?回答差不多是统一的,即日“待着干啥呀?”因为人的豪情只能由酒点燃,其他饮品,无论是毛尖、可乐、鱼头牛腩汤甚至止咳糖浆都不会使人饮后心情激荡。

沈阳男人的豪情还和身处关外以及他们的根有关。所谓沈阳人,多数是山东人。山东对中国的最大贡献就是使各地充满了山东人,带去了他们的口音、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充沛的生育力。山东人原本就豪放,他们移民来到沃野千里、滴水成冰的东北之后,豪情有增无减。当然也减去了一些优势,譬如山东人尊诗书、重信用的传统在关东后裔身上已经弱了,霸气却强了。东北的蛮荒使移民们的血性更加奔放。从张作霖到时下各种“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烂仔,都有一股强颈之气。其实,这并不是地域气候造成的,东北的原住民——满族人,虽然是骑马民族,在进关之后,则成为精致生活的顶级高手。中国的京剧、烹饪文化、工艺品——特别是雕刻工艺品,是在满族人的催化下,达到了顶峰。而移民们,即所谓沈阳人对谭家菜、蝈蝈白菜玉雕并无兴趣,他们和满族人的旨趣大相径庭。他们觉得胡吃海塞更近于人生真谛。“猪肉炖粉条子”竟成了沈阳人的写照。山东移民到了哈尔滨,在东正教文化的熏染下所养成的优雅习惯,譬如吃饭要在桌上铺台布、吃俄国大餐,听音乐会,这在沈阳永远形成不了风气。虽然沈阳的城市人口已经接近七百万,比瑞典全国人口还多,虽然开车走出沈阳城需要花费一两个小时。但是,它还不太像一个城市。它的城市功能近年来在政府的努力下,开始一点点完善,譬如修路,包括机动车道与人行道,疏浚拓宽人工河。对沈阳最准确的说法,还是那句老话:重工业基地,它和仓库、工地、货场没什么区别,只是人口和占地面积更大而已,和城市——譬如城市文化、城市性格,区别于乡村的思维方式与生活习惯——相距仍然很远。中国最像城市的惟有上海。沈阳在计划经济时期的计划上,有许多大学,包括音乐和美术学院,有中科院的研究所以及交响乐团、芭蕾舞团,但主流文化仍然是“老爷们儿”气息。与文化无关,而且耻谈文化。沈阳的人文学科,譬如大学中文系和社科院的精英们,似乎从来没有获得与核心话语进行对话的机会。它在美术界的最高成就是广廷渤的《钢水·汗水》,立在中国美术馆的人口处,它获得了与罗中立《父亲》同样的殊荣。在流行音乐上出了那英和毛宁,与音乐学院也没有关系。在文学上,沈阳的文豪大多都写过脍炙人口的歌词,长江之歌、我为祖国守大桥、脚印等等。这与龙门吊、火车头、战斗机的生产制造相比,显得羞涩了一些。因此,在这个城市里当一个“老爷们儿”更踏实,不会使自己的豪情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