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夏丏尊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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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文艺论ABC绪言(6)

告白文学,第一人称的小说,抒情诗等直写作家自己的作品,不必说了,一切文艺作品,广义地说,都是作家的自传。我们只要先查悉了作家的生涯,再去读他的作品,就随处都可发见作家的面影。愈是大作家的作品,自传的分子亦愈多。一作家的许多作品里的人物,大概是有一定的性格的。例如就屠格涅夫说,殷赛洛夫(《前夜》的主人公)、巴赛洛夫(《父与子》的主人公)、路丁(《路丁》的主人公)等,不是大同小异的人物吗?这许多人物其实就是作家的分身。莎士比亚被称为有千心万魂的第二的造物主的作家,他在剧中曾描写着各种各样的人物。但据学者的研究,汉默莱德式的人物在作品中常常见到,丹麦的王子汉默莱德就是其最后而最完全的标本。施耐庵在《水浒》中描写着一百零八条好汉,个个都有个性,若仔细研究起来,定可归并出几个性质来,而这几个性质,无非就是施耐庵自己的各方面而已。武松、石秀是他,李逵、鲁智深也是他。他本身内心有着武松、石秀的分子,才取了出来,敷衍了客观化了造成武松、石秀,本身内心有着李逵、鲁智深的分子,才取了出来,敷衍了客观化了造成李逵、鲁智深的。作家决不能写内心上毫无根据的人物,尤其是人物的心理。

近代很有些学者正在应用了勿洛伊特(Freud)派的精神分析学,研究作家与作品的关系。据他们的研究,所谓文艺作品者,都是作家无意识地自己个人的叫声。这叫声的出发处也许往往连作家自己也不知道,但确是发于作家的内心的。美国亚尔巴德·马代尔(AlbertMordell)氏曾有一部名曰《文学上的性爱的动因》的书,就了近代大作家详细地分析着,日本厨川白村著的《苦闷的象征》(有鲁迅氏与丰子恺氏的译本),也就是从精神分析学出发的文艺论,可以参考。

话不觉脱线了,再回头来说自己省察吧。自己是一切世象的储藏所,所谓“万物皆备于我”不是过言。向了这自己深去发掘,深去解剖,就会发见一切世象共通的某物来。就最普通的浅近的情形说吧,如果不把自己快乐时的状貌、心情、举动等反省有明确的印象,决不能描写他人的快乐。如果不把自己苦痛时的状貌、心情、举动等反省有明确的印象,决不能描写他人的苦痛。要知道他人,毕竟非先深知道自己不可。

知道自己,这话听去似乎很容易,其实是很难的事。

因为真正要知道自己,非就了自己客观地作严酷的批判,深刻的解剖不可。人概有自己辩护自己宽容的倾向,把自己载在解剖台上,冷酷地毫不宽恕地自己执了刀去解剖,是常人所难堪的。这里面有着艺术的冷酷性,所谓艺术家者,是不但对于他人毫不宽恕,即对于自己也是毫不宽恕的人。(这所谓冷酷、省察、不宽恕,只是态度问题,和实际的道德无关。)从这冷酷里,可以脱除偏见与小主观;从这冷酷里,可以清新正确地见到世象,所谓对于世间的真正的同情,实是由这冷酷中生出的东西。

自己省察是文艺创作之始,也是文艺创作之终。有志于文艺创作者,应该先下自己省察的功夫!

十七创作家与革命

近年以来,革命成了一种全世界的口头的熟语,于是有所谓革命文艺发生,就中无产阶级文艺尤在引起世间的注意。兹试一考察文艺创作与革命的关系。

先请听培耐德的话:

“现今全世界濒于危殆,非施一种急救,灾祸将立至了:如此的妄想,世间人都抱着。这在社会革命家是当然要抱的妄想,从艺术家的常识说,却是非竭力反对不可的见解。不消说,这世界是非常坏的世界,但也是非常好的世界。艺术家在任务上虽不能不与理想的世界(Whatoughttobe)有关与,但注重却应在现实的世界(Whatis)。一切的必要改革如果一旦成就,我们的完全的世界定会像冰石似地完全冷却。所以,在这冷却期未到以前,艺术家当在互相反目战争着的几多见解中,保持自己的平衡。把Whatis来描写,来享乐。……如果漫然受了性急的改革家的诱惑,脱出艺术家的正路,那么他的艺术也就将丧失了吧。”

培耐德这话,从纯粹的艺术态度立论,原是值得倾听的。但在主张把艺术作革命的工具的论者,特别在那主张艺术的阶级性的无产文艺的论者,恐会不承认吧。

美国马克斯主义文艺作家奥卜顿·新克拉(UptonSincleir)曾指摘现代文艺上的六种虚伪。(一)艺术至上主义(艺术至上主义所存在之处,文艺与社会都颓废着),(二)贵族主义(文艺在本质上是大众的),(三)传统主义(艺术不是历史的徒弟),(四)趣味主义(Dilettantism)的邪恶(现实回避,就是退化的明证),(五)文艺的非道德性(一切艺术都有道德性),(六)不认文艺为社会的,道德的,经济的宣传的虚伪(一切艺术都是宣传)。他认所谓革命的文艺者,就是和这六种虚伪相反的文艺。

这样,纯艺术论者与革命的艺术论者,其主张的相反,很是明显,我们在这二相反的道路上,走哪一条好呢?

聪明的读者读了我前面各项的论议,想已可窥测我个人对于这问题的大略的态度了吧。为使他更明白起见,再在这里叙述一下。

我以为:凡是伟大的文艺作家,应该都是一种的革命者。所谓革命,种类很多,但其本质只是因袭的打破,价值的重估。文艺作家是有锐利的敏感的,故常例对于某一世象能在举世未觉醒其矛盾以前,感到了来描写。历来改造要求的第一声,往往从文艺作家笔上传出,他们对于时代有着惊人的嗅觉,他们是时代的先驱者。新克拉的所谓一切文艺都是宣传,在这意义上是不错的话。

但革命是多方面的事,文艺作家对于革命也是有其领域。他们的任务在乎肉薄时代的空气,他们所追求的不是学问,不是历史,乃是时代的气氛。自然,作家之中也尽有做实际上的革命行动的,如屠格涅夫有一时代(一八六○年),曾在英国的《警钟》报上执笔鼓吹过革命。但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只能见到时代的不安(据克鲁泡特金的批评:他的小说,合起来不啻俄国的文明史),却未曾见到他的政治意见。他当作小说家,是一味描写时代,忠实地只尽了文艺家的任务的。

以上是但就一般的革命与文艺的关系说的。如果把革命局限在经济上说,那末所谓革命文艺者,就是无产阶级(Profetarian)文艺了。

由马克思的经济史观看来,文化毕竟是经济生活的上层构造。从前的文化只是资产阶级(Bourgeois)的文化,一旦社会革命,普洛列太里亚抬起头来,特别有普洛列太里亚文化出现。一切宗教政治道德艺术等等都要顿呈改观,而文艺亦不得不改其面目。从前的文艺是鲍尔乔文艺,今后所要求的,是普洛列太里亚的文艺。所谓普洛列太里亚文艺者,简单地说,就是表现劳动阶级的心理与意识的文艺。

现代的文化是鲍尔乔的文化。鲍尔乔文化的快要没落,是不可掩的事实。现代文艺是鲍尔乔文化的产物,当然不合于将来,起而代之的不消说是普洛列太里亚文艺了。

普洛列太里亚文艺在今日,已成了世界的问题了。苏俄本土不必说,在我国文坛上已成了论战的题目。有的主张如此,有的主张如彼,详细情形让读者自己去就了新闻杂志书册会看。我也不想加入论战中去,在这里只表明我自己的意见而已。

据我的见解,真正的普洛列大里亚文艺,在近的将来是不能出现的。在已有无产阶级作家的苏俄本土及别国不知道,至少在我国是一时不能出现的。我国(也许不但我国)现代的作家,不论其目前资产之有无,在其教养上、经历上、趣味上,甚而至于生活上,都是鲍尔乔。他们的文艺作品,大众的普洛列太里亚能到手入目与否且不管,其内容无论怎样地富于革命性,决不能成为真正的普洛列太里亚的生命上的滋养料。即使能设身处地,替普洛列太里亚说话,但究非真由内部渗出的东西,只仍是鲍尔乔所见到的一种世相而已。

文艺是体验的产物,真的普洛列太里亚文艺当然有待于普洛列太里亚自己。普洛列太里亚的文化总有一天会出现的,普洛列太里亚文艺的成立也可预想。至于在过渡期中,所能看到的尚只是其萌芽或混血儿。

《文学趣味》ArnoldBennett《俄国文学的理论与实际》克鲁泡特金文艺在普通人只是鉴赏的对象。读者诸君要享受文艺的恩惠,惟一的途径就是直接去翻读文艺作品。空疏的文艺论,只是说食数宝,除了当作鉴赏上的一种的锁匙以外,是全无用处的。我希望读者诸君以我这小稿作了锁匙,自己去叩文艺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