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玄学与中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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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任诞放达与任情率真

——玄学影响中国文人性格特点之一

这无疑是玄风熏陶下士人性格最显著的特点。讲到魏晋士风,人们就会想到它的任诞放达,想到它的任性率真。虽然其具体表现不一,价值评判不一。

《晋书》卷四十九阮籍等传末,史臣叙论说:“嵇、阮竹林之会,刘、毕芳樽之友,驰骋庄门,排登李室。……至于嵇康遗巨源之书,阮氏创先生之传,军谘散发,吏部盗樽,岂以世疾名流,兹焉自垢?”这是把魏晋任诞士风归源于嵇、阮,并且以为其原因在“世疾名流,兹焉自垢”。其实,任情任诞之风之兴,并非在“世疾名流”,恰恰是为表现文人(其中包括名流)的个性。这一风气,实已始自汉末。但就魏晋来说,确为嵇、阮领其先。

嵇康其实不同于后来的任诞之士。他的不愿受礼法束缚,主要在政治上不愿人仕,当然生活上也有,如《与山巨源绝交书》

讲的“七不堪”之事,其中就有“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不已”一条。当众扪虱,是后来一些士人的任诞行为,嵇康便已如此。但总体来说,嵇康是任性率真,而不是任诞。另外,他性格比较清峻,这表现出当时文人性格的另一方面。

较为放达者为阮籍。 《世说新语·德行》二十三注引王隐《晋书》说:“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他在生活中有很多不拘礼法、不拘细节的故事。

《世说新语·任诞》十一中说:“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这是说他居丧“散发坐床,箕踞不哭”。但《世说新语·任诞》九又说:“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注引邓粲《晋纪》则说:“籍母将死,与人围棋如故,对者求止,籍不肯,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三斗,举声一号,呕血数升,废顿良久。”不同的是这里籍母不是已死而是“将死”。《世说新语·任诞》二则说阮籍居丧进酒肉在司马昭之前:

“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可能在某些细节上有出人,但阮籍居丧不拘礼则似乎是事实。

《世说新语·任诞》七说:“阮籍嫂尝还家,籍见与别。或讥之,籍日:‘礼岂为我辈设也?”’

《世说新语·任诞》八说:“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

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注引王隐《晋书》又说:“籍邻家处子有才色,未嫁而卒,籍与无亲,生不相识,往哭,尽哀而去。”

阮籍居丧,何曾对司马昭说:“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但司马昭说:“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世说新语·任诞》二)

司马昭显然是为阮籍开脱。之所以为之开脱,有其政治上的考虑,阮籍不拘礼节,但政治上于其无害,非但无害,而且司马昭可以用宽容阮籍笼络士人。阮籍与嫂相见而别,可能与当时叔嫂服情礼之争有关,阮籍是认为叔嫂可以通问。但不管怎样,这都是不拘礼。

阮籍之不拘礼,带有浓厚的厌弃世俗的色彩。他的《东平赋》、《亢父赋》、《猕猴赋》,借写风土之污秽,写世俗之污秽。

他的《达庄论》、《大人先生传》,毫不掩饰地发泄他对礼法之士的厌恶。他的任诞,是用自己的行为表明对世俗礼法的极端鄙夷,如他所说:“礼岂为我辈设也?”

他的任诞,也是个性受现实政治压抑,不得伸展,寻找另一途径来表现的结果。他一生在错综复杂的政治格局中,在极小的夹缝中寻找自己生存的空间。靠无是非、入于无何有之乡而得以在险恶的政局中自全。他的任诞,实带有一种强烈表现被压抑个性的色彩。

但是,从他的行为看,文人性格确是有了新的特点。不过,阮籍有放达的一面,也有率真的一面。他居丧,虽不拘礼,却是真悲真哀。他之为邻家女哭丧,卧于邻家妇之侧却终无他意。所以《世说新语》说他“外坦荡而内淳至”。

阮籍之后,在一些文人那里,这一性格走向了任诞。

走任诞一路的,有刘伶、阮咸、谢鲲、阮孚、阮裕、胡毋辅之、毕卓、王尼、光逸这些人。刘伶等与阮籍同时,谢鲲等则在两晋之际。

这些文人的行为确实放达不羁。阮咸与诸阮与群猪共大盆饮酒。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说: “死便埋我。”他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而说人家人其屋是入其裤中。谢鲲挑逗邻家有美色之女,邻女投梭折其两齿,他仍傲然长啸:“犹不废我啸歌。”胡毋辅之至酣醉,常直呼其父之字。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散发裸裎,闭室酣饮。而光逸则于户外脱衣露头于狗窦中窥之大叫。

这当中,最为甚者当然是周颉。《世说新语·任诞》二十五注引王粲《晋纪》:“王导与周额及朝士诣尚书纪瞻观伎。瞻有爱妾,能为新声。颉于众中欲通其妾,露其丑秽颜无怍色。”纪瞻在元帝即位时为尚书,时周额年已五十,他五十四岁遇害而死。

年已半百之人,尚且性欲勃发,而且是在诸多朝士之前,当众露其丑秽,真是骇人听闻。这件事,其结果说是“有司奏免颉官,诏特原之”。为什么“诏特原之”,没有说,可能因周额为朝廷重臣,但也可能因为一时风气,不独周颉为然。这只要想想当时“对弄婢妾”之风,便可理解这一点。《世说新语·任诞》二十五:“有人讥周仆射与亲友言戏,秽杂无检节。周日:‘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从这则记载,可以知道周额不但在朝士之前不检点,在家人亲友面前也如此。此种行为,仅用“千里一曲”来解释是不够的。这成为了一种性格,一种任诞放达的性格。

任诞放达可以说是当时文人普遍的性格。《世说新语·德行》

二十三注引王隐《晋书》:“(阮籍)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葛洪《抱朴子·刺骄》说:“世人闻戴叔鸾、阮嗣宗傲俗自放,见谓大度,而不量其材力,非傲生之匹而慕学之,或乱项科头,或裸袒蹲夷,或濯脚于稠众,或溲便于人前,或停客而独食,或行酒而止所亲。”葛洪所说,实际当也是他所在时期之风气。

这些文人的任诞,其实与阮籍已有很多不同。不拘礼法,不拘细行是共同的,但阮籍的不拘礼法背后是厌弃世俗,任性率真;而后来这些文人之所为,性情率真之意已很淡。一些行为看似与俗不同,实际极为低俗、污秽。任诞是从厌俗开始的。但在这些文人那里,已经从另一个极端把厌俗重又变为低俗。历代评家都把这些文人的任诞行为和阮籍联系在一起,而其实,联系是有的,但其价值评判已不能同日而语。这些人的任诞,不像阮籍那样在政治纷争的极度苦闷中,借以表现个性。他们有的并未人于政局,如刘伶;有的则表现出对国家前途的关心,或在时局危难时,数次谏诤,如谢鲲;或在逆乱已起时不退避,为乱贼所害,如羊曼。

某些任诞的行为,如裸裎,可能与服药有关。服药是当时又一风气。服寒食散之后,要喝热酒,然后裸体冷浴。饱酒兴奋时,也会脱掉衣服。但更可能与文人性格有关。道教服药、饮酒,均并非魏晋独有,而裸袒之风却以魏晋为盛。而且,当时还有当众露丑秽之风。文人不以此为耻,反以此为乐。文人性格当然也可能与服药有关,服药会引起生理上的变化,也可能引起心理上的一些变化,如一些士人因服药性情变得暴躁。但文人性格变化的原因,更可能在社会思潮。社会思潮中,玄学任情自然的影响可能是更主要的原因。

任情的一个走向是任诞。它的又一走向是任性率真。一些文人也任真情,也不拘细节,但他们并没有任诞放荡的种种行为,而是率直真诚。这是阮、嵇之后一些文人性格的重要方面。

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王澄出为荆州,其兄太尉王衍及时贤为之送行者倾路盈途,而他却全然不顾,性之所发,竟于此时脱去衣巾,爬上庭中树上,于鹊巢中取鹊子,下而弄之,神色自若,旁若无人(《世说新语·简傲》六)。桓伊善吹笛,时已贵显,遇王徽之出都于途中,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王徽之令人告桓伊:“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二人并不相识,只是一时兴起,便要人为他吹笛为乐,这实在是一个无理的要求。而桓伊竞全不在意,即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主客不交一言(《世说新语·任诞》四十九)。这实在是十分随便的事。主客二人都不拘细节,都任性而行。一方想听你吹笛,不管相识与否,不管是否合于礼节,就叫你吹。而另一方也不管与对方认识与否,只要对方想听,就吹给他听。吹完之后,一方不说一声感谢,另一方也全然不介意对方是否有谢意,便各自离去。

这实在是随意得很。王漾、谢尚同为王公(衍)掾,地位相当,谢尚竟可以应王漾之求为之起舞为乐,而且神意甚暇(《世说新语·任诞》三十二)。由此可见,任性率真确是当时许多文人共有的性格。

这些文人当中,最突出的还数陶渊明。陶渊明并不被看做玄学名士,其实他的性格有很多玄学的东西。他性格的其他方面我们留待下面再论,这里只说他的任性率真。试看他性嗜酒,家贫不能自得,亲旧或置酒招之,他便造饮必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毫不吝情。试看其乡亲张野及周旋人羊松龄、宠遵等,或邀其饮酒,陶渊明虽不识其主人,而亦欣然无忤,酣醉便反。而且,萧统《陶渊明传》说:“渊明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晋书·隐逸传》又记载,刺史王弘于半道备酒相邀,陶渊明不但欣然与之欢宴穷日,而且,“潜无履,弘顾左右为之造履,左右请履度,潜便于坐申脚令度焉。弘要之还州,问其所乘,答云:‘素有脚疾,向乘篮舆,亦足自反。’乃令一门生二儿共辇之至州,而言笑赏适,不觉有羡于华轩也。”萧统《陶渊明集序》评价他的诗“论怀抱则旷而且真”。他的作品如此,他的为人更是如此。“旷而且真”,可以说是他的性格的准确概括。

陶渊明的任性率真,谢鲲、光逸等人的任诞,其价值评判截然有异,但任情自然、不拘细节则同。这是玄风下许多文人表现出来的共有性格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