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玄学与中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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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玄学人生人格论

——玄学与文学联结的特质之一

对玄学产生的时间,一种看法认为,在魏明帝太和初年(227),荀粲与傅嘏谈议之时,可看作玄学产生时间。《三国志·

荀或传》注引何劭《荀粲传》云:“太和初,(荀粲)到京邑,与傅嘏谈。嘏善名理而粲尚玄远……”,又云:“粲诸兄并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言道……”。这条材料《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作:“粲诸兄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言道……”从两条材料看,“道”、“玄远”与儒术相对,荀粲所谈当是老庄之道,并且时间在“太和初”。

何劭《荀粲传》又记载荀粲与其兄荀俣讨论“言”、“意”问题。萄俣主张言尽意,荀粲主张言不尽意,说:“善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言”、“意”关系是玄学的一个重要问题,此说据此认为,这也证明荀粲时已产生玄学。

荀粲在生活情趣上也倾向于道家。《三国志·荀或传》注引何劭《荀粲传》又载荀粲论其父荀或不如从兄荀攸,因为荀或“立德高整,轨仪以训物”,倾向于儒家,而荀攸“不治外形,慎密自居而已”,倾向于道家。这便看出荀粲自己的倾向。荀粲还重情不拘礼。《世说新语·惑溺》二载:“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少时亦卒。”又记载荀粲说:“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

荀粲在政治上介于傅嘏与玄学人物何晏两派之间。《世说新语·识鉴》:“何晏、邓飚、夏侯玄并求与傅嘏交,而嘏终不许。

诸人乃因荀粲说合之,谓嘏日:‘夏侯太初一时之杰士,虚心于子,而卿意怀不可。交合则好成,不合则致隙。”’《三国志·荀或传》注引何劭《荀槃传》也说: “粲与嘏善,夏侯玄亦亲。……”可见是介于两派之间,并倾向于何晏。

这种看法虽有以上根据,但还是值得商榷。

荀粲以及在太和初年的那些浮华人物(如《三国志·曹爽传》记载的太和四年(230)被魏明帝抑黜的夏侯玄、何晏、邓飚、丁谧、毕轨等)确在玄学形成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但玄学产生不当在太和年间。理由是:

一、没有材料证明夏侯玄、何晏在太和初年提出了玄学理论。他们是浮华之党,多数人于太和四年遭魏明帝抑黜,前面有过分析,玄学产生确与汉魏之际尚浮华之风有关,但是,一般地好老庄、尚浮华,与创立玄学理论还有区别。

二、荀粲与其兄荀俣讨论的“言”、“意”关系、“言不尽意”虽然是玄学的一个重要问题,但仅凭这一个问题的提出,就断言玄学已经产生,也是可怀疑的。

确立玄学产生的时间,关键是确立什么是玄学,确立一个标准,是向往老庄的生活方式,还是理论上以老庄释儒,改造儒家思想?或者理论上提出“玄”的概念,还是注《老》、 《庄》、《易》?

如果以生活理想、生活方式的转变为根据,那么,荀粲之前,东汉末年仲长统作《乐志论》说:“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安神闺房,思老氏之玄虚,呼吸清和,求至人之仿佛”,“消摇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则已露端倪。再往前,是郑玄的老师马融,他作有《长笛赋》,向往老庄生活,并且前面讲经,后有伎乐,与其他汉儒一板正经讲经,在生活情趣已有不同。

如果以老庄释儒为标准,那么刘劭《人物志》,再往前的郑玄注经,很多地方都用老庄思想解释儒教。至于在论著中提出老庄思想的就更多了。桓谭《新论》提出,《老子》、《周易》、孔子、玄为一体。冯衍《显志赋》和张衡《归田赋》、《髑髅赋》

等都表述了老庄思想。

如果以理论上提出“玄”这个概念为标准,那么,可以提出西汉末年的扬雄。扬雄的《太玄经》,就以“玄”为理论核心。

如果以注《老》、《庄》、《易》为根据,那也在正始以前。

向秀想注《庄》,嵇康反对,说当时注《庄》已有十几家。这些都早于向秀。汉代治《老子》的有几十家,著名的有西汉末年的严遵,著有《老子指归》。至于好《老》、 《易》者在东汉则更多。

玄学产生的标准仍应是明确提出本体论的思想,认为宇宙有一个本体,万物都由这个本体统摄。与这个本体论相适应,提出包括“得意忘言”在内的以约执博、以简驭繁的思维方法。本体论和新的思维方法的提出,才标志玄学的产生。

以这样的标准看,玄学的产生就只能是正始年间(240—249),正始年间玄学的主要人物有:何晏(190一.249)、夏侯玄(209—254.)、王弼(226一-249)。这三个人,在正始玄学产生过程中起了不同的作用。清谈中谈玄,何晏是主要组织者(另有曹爽)。何晏是吏部尚书,有位望,因此当时“谈客盈坐”(《世说新语·文学》六)。夏侯玄、王弼都没有这个条件。王弼在清谈中压倒何晏,但不是组织者。但在理论阐述上,夏侯玄比何晏早。何晏《无名论》引夏侯玄“自然以天地运,圣人以自然用”的一段话,有论者认为即夏侯玄的《本玄论》。何晏引夏侯玄的话,证明夏侯玄著论比何晏早。王弼也比何晏早。《世说新语·

文学》七说:“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见王注精奇,乃神伏,日:‘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因以所注为《道》、《德》二论。”这《道》、《德》二论,一说即今存之《无为论》、《无名论》。可知王弼在何晏之前已注《老子》,并且王弼注十分“精奇”。这三个人,理论贡献最大的当然是王弼。确立“无”为本体,提出“崇本息末”思想,注《易》,著《周易略例》等,提出种种新的思维方法。总之,有了王弼,正始玄学才得以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才标志着玄学的产生。

玄学与文学的一个基本联结点,在它的人生人格论。这是它的特质和意义之一。我们可以从四个方面来看,即:对名教的认识,有情无情问题的认识,一般处世哲学问题,养生问题。这四个方面表现不一,但都体现出尚自然的特点。

名教礼治,在汉代达于极盛。汉代经学所要证明的一系列问题,如皇权至上、皇权神授、大一统、讲君臣之义、讲忠、讲孝等,都是名教礼治的内容,都是要在大帝国一统政治之下,强化君主统治,建立更为有效的也更为严格的以名分等级为基础的社会政治秩序。它的宇宙图式论,其他有关的哲学理论,都论证了这一秩序的合理性、必然性,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维护以名教、礼教为基础的社会政治秩序。名教是一个社会政治统治问题,也是一个士人群落的人生价值追求问题。名教、礼教直接影响着士人的人生价值追求。经学极盛时期,士人把儒家伦理道德作为立身处世的准则。他们谦恭克己,安贫乐道,虔诚守礼,用礼去规范生活的一切;作为一个人的正常的个性、感情,都要服从于礼,不能纵情违礼。名教、礼教是深深的渗透到了士人生活当中。但是,名教在东汉中后期出现了危机。经学衰落,学风转变,伪经学行世,士风转变,忧生、贵生、及时行乐、任情放纵之风盛行,要求摆脱礼教束缚的意识增强,说到底,就是一场名教礼治的危机。这场给思想界深刻影响的危机,是社会政治方面的危机,也与士人人生价值取向有密切关系。它在汉魏间士风、学风大演变的思潮里推波助澜,一方面促成了玄学的产生,另一方面也给人们提出了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

王弼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名教不能否定。他解释《老子》三十二章“始制有名”一句。《老子》这一句,有不同解释,有人认为是万物兴作,就产生了各种名称。但王弼把“名”解作“名分”,说:“始制官长,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他是认为“立名分以定尊卑”还是需要的。他注《易》之《鼎》

卦。这一卦上为离卦,离卦二刚一柔以柔为主,属于阴性之卦。

离卦升入上体,是“柔进而上行”。离卦一旦升人上体,柔爻必占据“五”的至尊之位而成为柔顺中正之君。如果九二刚爻与它相应,则得任贤用能之义(所谓“柔得尊位,卑巽以下贤”,《周易折中》引刘氏说)。王弼采用了对卦象的这一理解,引申出“贤愚有别,尊卑有序,然后乃亨”的观点。《家人》卦注:“居于尊位,而明于家道,则下莫化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六亲和睦,交相爱乐,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小畜》卦注:“妇制其夫,臣制其君,虽贞近危。”都承认名教的存在。

但是,王弼承认的是建立在自然基础上的名教,而不是虚伪的名教。他在《老子指略》中批评说:“父子兄弟,怀情失直,孝不任诚,慈不任实,盖显名行之所招也”,“患俗薄而名兴行,崇仁义,愈致其伪”,“夫圣智,才之杰也;仁义,行之大者也;

巧利,用之善也。本荀不存,而兴此三者,害犹如之,况术之有利,期以忽素朴乎”。所谓“任诚”、“任实”,就是任自然。所谓“本荀不存”的“本”,也就是自然。如果失去自然,就只能“愈致其伪”,只能是伪名教。所以他说:“故其大归也,论太始之原以明自然之性,演幽明之极以定惑罔之迷。”他是要把名教引向自然。他在《论语释疑·学而》中说:“自然亲爱为孝,推爱及物为仁。”“孝”不在如何遵守各种礼仪,不在表示孝行的各种形式,如在墓道守孝多久等等,而在于表示自然的发自内心的亲爱之情,这才是“孝”的根本。而把这种自然亲爱之心推及于物,这就是“仁”。名教并非不要,只是要建立在自然的基础上,建立在无为的基础上。

和王弼不一样,嵇康和阮籍取一种和名教对立的态度。嵇康在《释私论》中提出的一个著名观点:“越名教而任自然”。他直言不讳地批判名教礼法,对名教圣人明确表示鄙视。“每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山巨源绝交书》),是他非圣无法的惊世骇俗之论。商汤、周武,特别是周公、孔子,可以说是奠定儒家思想全部基础的人物。他否定的是儒家思想的奠基人,包含着对整个儒家名教思想的非议。历史上,庄子曾对孔子有大不敬,但自汉代经学孔子被神化、地位被极大地提高以来,没有人认真地对孔子大不敬。嵇康则不然。他的《答难养生论》说孔子“修身以明污,显智以惊愚”,说他“聚徒三千”,周游列国,“身疲磬折”,“形若求孺子,视若营四海”,是说他野心大,又狼狈,疲惫不堪,四处求人,有如丧家之犬;说他“神驰于利害之端,心惊于荣辱之途”,是说他为名利荣辱耗尽了心机,受尽了惊吓。这是一个为名利而奔忙的孔子,这个孔子形象,我们曾在《庄子》里看到过,然后在嵇康这里又一次看到。

嵇康《难自然好学论》也是否定名教的。此文是他与张辽叔论难之作。争论的中心问题,从嵇康的文章看,是学习儒家《六经》是不是合于人的自然本性。按张辽叔的观点,不学《六经》,则会如同长夜漫漫;而学《六经》,则如得见太阳。嵇康观点相反。他认为,《六经》讲抑引礼让,既非养真之术,也非出于自然,不合于人之本性。如果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那么,不学《六经》未必为长夜,《六经》也未必为太阳。

嵇康《太师箴》从历史角度抨击名教礼法。他说,自“大道沉沦,智慧日用”,名教礼制出现,人们就丧失了自然天真的本性,于是世道日衰,世风日下。其结果是“宰制天下,以奉其私”,满足一己的私欲。过去都是为天下,而现在只是为一身。

从商周灭亡,到楚灵王、晋厉公,到秦始皇,历代“亡国继踵”,这都是大道沦丧、崇尚名教的结果。

和嵇康有所不同,阮籍并非一开始就否定名教,他曾经相信儒家名教与自然可以统一。他由儒人道,而后走向玄学。从他的《通易论》、《通老论》、《乐论》看,还没有那么激烈地把名教和自然对立起来。《乐论》论音乐思想。他一方面说,道德平淡,无声无味,风俗移易而自然无为,是自然之道,也就是“乐”之根本;另一方面他又说,礼乐一体,礼治其外,乐正其内。用自然无为来解释礼乐以至名教,礼乐可以建立在自然基础上,并不对立。《通易论》改造汉代人的“卦气”说,抛弃其中的“天人感应”的成分,认为《周易》六十四卦的卦序反映了礼乐刑政形成发展的历史顺序,反映了天地变化的法则,“通《易》”,也就是“通”这个卦序,依据这个卦序所反映的法则,因时设教。人们可以依据这个法则,因时设教,化乱为治,恩泽及于天下,“顺自然而惠生类也”。在这里,名教与自然也不是对立的。《通老论》只存片断,但有一句话却集中地反映了它的儒道合一的特点。他说: “道者,法自然而化,侯王能守之,万物将白化,《易》谓之太极, 《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 “太极”、“元”、“道”三者是一体的,儒家、道家,它们之间最根本的东西是一体的。

但到后来,阮籍极为厌恶名教礼法。《达庄论》说,儒家名教不过是“一曲之说”。虚伪的名教,只能使父子不合,君臣乖离,这不过是梁下之诚。恪守名教,竞名逐利,不过使人成为“亡家之子”、“乱国之臣”、“昏世之士”、“贪冒之民”、“诽谤之属”、“迷罔之伦”。阮籍作《大人先生传》,说礼法不过是一条开裆裤,所谓君子,所谓礼法之士,不过是守着开裆裤不敢出来的一群虱子。他们行不逾矩,动不违礼,少时见称于乡间,长欲闻名于邦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就像一群虱子守着一条开裆裤,逃到深深的裤缝里,藏在坏棉絮里,以为这是最好的住宅。他们行不敢离开布缝,动不敢出裤裆,以为循规蹈矩就可以了。但是一场大火,连山都烧焦了,城市都邑全都毁灭,那一群虱子在裤裆里就逃不脱毁灭的命运。下一章讨论士人性格的时候,我们将要看到阮籍在现实生活中那些不拘礼法,任性而行的著名故事。

阮籍提出了他的“自然”说。阮籍所谓“自然”,指人的自然之性,认为名教产生于自然之性的丧失。阮籍所谓“自然”,也指天地混一的整体,他认为这既是天地万物产生的根源,又是天地万物和谐统一的基础。从社会历史看,阮籍所谓“自然”,是理想的社会模式,这个理想社会应该返朴归真,应该“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没有贵贱贫富之分。人们应该按照自己的自然本性生活,整个社会像大自然一样和谐统一,和睦融洽。阮籍实际已认为名教和自然不可调和,实际已经走向“越名教而任自然”,走向庄子的愤世疾俗。

走向“越名教而任自然”,当然是因为现实生活中名教与自然的矛盾已不可调和。魏迫汉禅和司马氏迫魏禅,都用尽奸诈权术。一再演出的“禅让”事件,使阮籍极为失望和反感。不论对曹氏还是对司马氏,他都是失望的,对司马氏尤其失望。他感到政治上没有出路。《晋书》本传说他“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正反映了他内心无所适从,苦闷彷徨的心情。司马氏大行杀戮,杀政敌,更杀名士。司马氏大行篡逆,大肆杀戮,都是打着“名教”的旗号。名教和自然,实际上已势不两立。阮籍早年对名教的认识被现实打破,他和嵇康一样,最终走向了“越名教而任自然”。

到郭象则认为,名教和现实政治秩序,都合于天性,合于人的自性,因而合于自然,名教即自然。比如,名教的一个重要内容“仁义”问题。按照郭象的“自性”说,仁义本来就是人的自性所决定、所要求的,并不是人的自性之外的东西。他说:“夫仁义者,人之性也。”(《庄子·天运注》)又说:“夫仁义自是人之情性,但当任之耳。恐仁义非人情而忧之者,真可谓多忧也。”(《庄子·骈拇注》)不需要到本性之外追求仁义,只要顺应自然就可从本性中发挥出仁义来,《庄子·缮性注》就说:“仁义发中,而还任本怀。”仁义既然在人的自然本性之中,服从仁义也就合于人的自然本性。

还有一个贵贱等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问题。郭象认为,这也合于自然,是由人的天性所决定的。《庄子·齐物论注》:

“君臣上下,手足外内,乃天理自然。”“夫时之贤者为君,才不应世者为臣。”天性让人们所推崇的人为君,天性决定才能不如别人的为臣,这是天经地义的。“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卑,首自在上,足自居下,岂有递哉!虽无错于当而必自当也。”《庄子·

山木注》:“今贤人君子之致爵禄,非私取也,受之而已。”意谓君主、达官贵人之所以位居显要,身受爵禄,并不是他们争权夺势得来的,而是受之于他们的“天性”,是他们的“自性”本来就决定的。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因而阮籍提出“无君”论。郭象则认为,君主专制是维持名教社会秩序必不可少的,“千人聚,不以一人为主,不乱则散。故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可以无君。此天人之道,必至之宜”(《庄子·人间世注》)。他说,“若夫任自然而居当,则贤愚袭情,而贵贱履位,君臣上下,莫匪尔极,而天下无患矣”(《庄子·在宥注》)。只要遵从这种贵贱等级的秩序,天下就没有祸患,这是天理自然。

这已是当时很多玄学人物都有的认识。《晋书·阮籍传》附《阮瞻传》说,阮瞻见司徒王戎,王戎问:“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阮瞻回答:“将无同。”所谓“将无同”,就是说没有区别。《世说新语·德行》二十三说,王澄、胡毋辅之等人不循礼法,纵情放达,乐广不赞成,也有一句著名的话:“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他们也认为名教即自然。

从王弼到郭象,对名教与自然关系的认识大不相同。正因为这种不同,玄学影响下的士人品格的走向也不相同。这一点下一章我们将要谈到。但是,从自然的角度认识名教,用自然解释名教,把名教引向自然,却是一致的。

玄学家们论名教与自然,有政治层面的意义。特别是王弼。

王弼注《老子》,《老子》本来就主要是政治哲学。但王弼他们更着眼于人生价值、理想人格的层面。在名教之下,如何体现人生价值,如何寻求理想人格,如何在名教中安置人的生命,使人的精神世界归于自由或自然。这是他们考虑的一个重要基本点。阮籍、嵇康是这样,郭象是这样,王弼也是这样。王弼注《老》,实际已不同于韩非子的《解老》、《喻老》,它尽量淡化其中政治权术的内容,而多借注《老》阐发自然之性,同时引《庄》注《老》,讲自然之性,讲不为物累。玄学论名教与自然,体现了对人生价值和理想人格的追求。

在“有情”与“无情”、“情”和“礼”的关系问题上,同样体现出玄学在人生人格问题上的理论探讨。

何晏有过儒家以礼节情的思想。但是,他也有缘情制礼、让情返归自然的思想。他在《与夏侯玄难蒋济叔嫂无服论》中说:

“男女有别,未若嫂叔之至者也。彼无尊卑之至敬,故交接不可不疏。彼无骨肉之不殊,故交疏而无服,情亦微矣。”他考虑到“礼”的因素,叔嫂之交,应该循男女有别之礼,又因无尊卑之至敬,因而交接不可不疏。但是,他也考虑到“情”的因素。他的意思,叔嫂无服,是因为他们交疏,但假如平日里叔嫂交接不疏,是否应该有服,他没有说,只说“情亦微矣”,即叔嫂之间的情感有不同于一般人的微妙之处。它似包含一层意思,即正因为这情有微妙之处,因而应该随机处之。交接疏因而没有多少情感,自当无服;而平日交接不疏,比如同在一门之内,有相奉养之义,有一定情感,可能就不一定如此。在这里,如何循礼,还要看“情”的具体情况而论。

关于圣人“有情”、“无情”的争论,《三国志·钟会传》注引何邵《王弼传》只说:“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之情。”何晏所说的具体内容,可能是认为圣人不同于一般人的地方,不是因为他无情,而是圣人能节制情,能以礼节制情。但何晏也有道家无为无欲的思想。何晏《景福殿赋》:“远则袭阴阳之自然,近则本人物之至情。……除无用之官,省生事之故,绝流遁之繁礼,反民情于太素。”把情和自然联系,主张绝繁礼,让民情返归“太素”即自然,已纯然用玄学“自然”说来看待情。

王弼观点与何晏有所不同。《三国志·钟会传》注引何劭《王弼传》说:“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本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矣。”他的意思是,圣人高于常人的是他的精神,但他和常人一样,有“五情”(各种感情)。情的产生既然出于自然,当然应该因其自然,不为所累。《三国志·钟会传》注引王弼的《戏答荀融书》谈到,孔子因得意门生颜回之死而悲伤过度,以至不能自制。王弼解释说,这是因为“不能去自然之性”。

就是说,即使是圣人,自然的感情也是无法去掉的。王弼注《易》,解释《文言》“利贞者,性情也”时说:“不性其情,焉能久行其正。”王弼所谓“性其情”,是说人的感情要建立在自然真性的基础上。按照王弼的说法,人的感情是人的自然真性的表现,既然如此,它就与礼法观念无关。

阮籍、嵇康有过以对情有所节制的主张。阮籍《乐论》反对以悲为乐,反对悲伤之情,主张情要平和。嵇康论“养生”时提出:“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平和。”但他们的主要倾向,是任情自然,肯定情的合理性。阮籍《咏怀诗》其三十二:“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时光流逝,人生短促,连圣人尚且不能无情,何况普通人。这就意味着情之不可节制。生活上阮籍任情而行自不用说,阮籍在《达庄论》中也说:“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

身者,阴阳之积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体自然之形,游魂变欲,因而为“情”,情与自然是一体的,它当然是合理的,不应该受到什么节制和束缚。

嵇康所节制的,只是世俗之情,节情欲是由于厌恶世俗,以显自己的高洁,并非不要表现情性,并非要把情感束缚在礼法名教之内。事实上,他是任情的。嵇康《释私论》就说:“值心而言,则言无不是;触情而行,则事无不吉。”《与山巨源绝交书》

也说他要“循性而动”。可见嵇康是主张自然感情的。

在主张任情自然方面,向秀更进了一步。嵇康主张对世俗之情有所节制,认为世俗之情不合于自然,只有超越世俗、超越礼法的情欲才合于自然。向秀则不然。他在《难养生论》中提出:

“有生则有情,称情则自然。”又说:“且夫嗜欲,好荣恶辱,好逸恶劳,皆生于自然。”荣华富贵,都是“天地之情”。“夫人含五行而生,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饥而求食,自然之理也”。认为人的一切情感欲望都是与生俱来的,因而都是合于自然的,都不应该“绝而外之”。

与向秀看法一致的,还有张辽叔。他在《自然好学论》中说:“夫喜怒哀乐,爱恶欲惧,人之有也。得意则喜,见犯则怒,乖离则哀,听和则乐,生育则爱,违好则恶,饥则欲食,逼则恐惧,凡此八者,不教而能,若论所云,即自然也。”

总的倾向,是肯定自然的感情。他们都认为,人的价值,理想的人格,应该体现在自然的感情世界。

养生论和一般处世哲学问题,是玄学更为直接的对人生人格问题的理论探讨。这时的养生论,包括生理的养生和一般处世哲学,我们放在一起讨论。

讨论养生问题的主要有嵇康《养生论》、《答难养生论》和向秀《难养生论》。嵇康和向秀观点相左。就生理的养生来说,向秀不赞成“绝五谷,去滋味,寡情欲,抑富贵”以养生。而嵇康则认为要节欲。嵇康相信神仙、长寿,以为神仙不过是“特受异气,禀之自然”,只要“导养得理”, “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这当中,需要精神上“修性以养神”,也要“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不能饮食不节,好色不倦,要在清虚静泰的基础上,“蒸以灵芝,润以醴泉”,这就可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

至于一般处世哲学,玄学家们都有尚超脱的特点,但具体态度不一。王弼主谦退自保。他注《老子》表现出这一倾向。《老子》四十四章:“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王弼注:“尚名好高,其身必疏;食货无厌,其身必少。” “疏”与“亲”相对,“少”与“多”相对。好尚高名,一定会疏远、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对财货贪得无厌,一定会看轻自己的生命。所以他在《老子》十三章注中说:“不以宠辱荣患损其身”,因为“宠必有辱,荣必有患,宠辱等,荣患同也”。

王弼注《易》常常借题发挥,表述这一思想, 《周易》之“颐”卦下震上艮,讲养生之道,引申为天地有生养万物之道,圣人有生养万民之道,个人处世也有处世养生之道。王弼注这一卦时,便发挥出他的养生处世之道。这一卦的初九爻,爻辞为:

“舍尔灵龟,观我朵颐,凶。”王弼解释说:“以阳处下,而为动始,不能令物由己养,动而求养者也。”震为雷,为动,因此初九阳爻为动之始。舍弃自己的养生正道,动而贪于别人的口体之养,因此是“凶”。王弼接着发挥自己的观点:“夫安身莫若不竞,修己莫若自保。守道则福至,求禄则辱来。”谦退自保,守持自己的养生之道,福贵自然降至;竞于利禄,必然招致祸辱。

嵇康主清虚静泰。他论养生说,什么是富贵,真正的富贵在于知足。自己耕种,自己织衣,够自己吃,够自己穿,那么,天下的财物再多,对于我来说都是多余的。就像口渴者在河里饮水,他只需要一口水就够了,何必去贪图一整条河的水呢?他说,世上最难办的不是财物,不是荣位,而是贪心不足。如果能做到知足,那么,即使自己亲自耕田,穿粗布衣服,吃粗茶淡饭,也能悠然自得;如果不知足,即使天下万物都给你,你也不会感到愉快。他引《老子》的话说:“乐莫大于无忧,富莫大于知足。”

嵇康提出养生有五难:“名利不灭,此一难也;喜怒不除,此二难也;声色不去,此三难也;滋味不绝,此四难也;神虑转发,此五难也。”这五个方面,既有养形的问题,也有养神的问题,如果这五者不除,即使你怎样口诵真言,呼吸精气,导引锻炼,服食长生之药,也无济于事。如果这五者无于胸中,则自然“不祈喜而有福,不求寿而自延”。

嵇康说,养生的最高境界是精神的超脱,达到与永恒的自然合一。他说:“顺天和以自然,以道德为师友,玩阴阳之变化,得长生之永久,任自然以托身,并天地而不朽者,孰享之哉。”

阮籍主不避物而处。他说,要“善恶莫之分,是非无所争,故万物返其所而得其情”(《达庄论》)。阮籍《大人先生传》说,天地开辟之时,本来是万物混一的,这时“害无所避,利无所争”,“亡不为天,存不为寿”,“福无所得,祸无所咎”,“明者不以智胜,暗者不以愚败”,“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

只是后来智慧开发,“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才有种种败乱危亡之事。他反对隐居,说至人并非避世而隐,抗志显高,不与人为俦,而与木石为邻,至人是“不避物而处”,“不以物为累”,“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处”。阮籍批驳了薪者的看法。他说,至人不是藏器于身,伏以俟时,至人是现时的人生追求。阮籍追求的是无是非、混同物我、齐同万物、没有矛盾、没有差别、没有是非的无何有之乡。

郭象主张适性而行。他注《庄子·逍遥游》说,大鹏也好,小鸟也好,它们都各适其性,因而都达到了逍遥的境界。大鹏有大鹏的逍遥,小鸟有小鸟的逍遥。什么是逍遥?适性即逍遥。

“荀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并非无待才逍遥,有待则不逍遥。逍遥与否,不在于有待还是无待,而在于是否自适其性。只要各适其性,有待和无待就没有什么区别。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野马、尘埃、宰官,皇帝,都可以逍遥, “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庄子·逍遥游注》)。

既然I生各有分,人们就应该各安其性命,安分守己。如果你生就是做奴隶的“自性”,那你就应该自安其业。郭象说,“凡得真性,用其自为者,虽复皂隶,犹不顾毁誉而自安其业”,相反,“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则失矣”(《庄子·齐物论注》)。做饭的厨子和祭祀祖先的尸祝都要“各安其所司”,得到了天下的帝王尧和没有得到天下的许由,都要“各静其所受”。帝王尧和许由各安于其自性,因此“尧、许之行虽异,其于逍遥一也”(《庄子·逍遥游注》。

郭象认为,不论无为、有为,享乐、纵欲,只要适性,都合于自然之道。人为可以是合于自然的。《庄子-秋水》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郭象则说:

“牛马不辞穿落者,天命之固当。荀当乎天命,则虽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庄子·秋水注》)只要天命需要牛马络首穿鼻,虽然是人为,也合于天。同样的道理,有为也可以合于无为。人们一般理解庄子说的“无为”,是远离一切世事活动,隐遁山林。郭象认为,这样理解是不对的,“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庄子·逍遥游注》),“所谓无为之业,非拱默而已;所谓尘垢之外,非伏于山林也”(《庄子·大宗师注》)。那么,什么是“无为”呢?郭象说:“率性而动,故谓之无为”(《庄子·天道注》),“无为者,非拱默之谓也,直任其自为,则性命安矣”(《庄子·在宥注》)。

只要率性,任其天性,任其自为,有为亦无为。

郭象因此提出一个著名的观点:“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庄子·齐物论注》)圣人在庙堂之上,是在朝为官,是有为,但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是无为。在朝为官,只要合于自性,其自性决定它必须为官,必须在庙堂之上,则与在山林之中无异。郭象的又一个著名观点是“游外冥内”。

《庄子·大宗师》强调内与外的区别,认为超于世俗则不能合于世俗,游外与游内不能共存。郭象则说, “理有至极,内外相冥”,游于外则冥于内,反过来也是一样,冥于内则游于外,圣人正是“游外以冥内,无心以顺有”,虽然“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庄子·大宗师注》)。

这一切,郭象把它概括为“内圣外王之道”。“内圣”,是内心做到清高玄圣,物我两忘,超然一切,与物冥化,人于玄冥之境;“外王”,直接的看,是行王霸事业,引申开来,则包括治理天下、积极从事政治活动,包括争权夺利、追求高官厚禄、奢侈享乐等等世俗活动。简单的说,只要内心清静,合于内在自性,做什么都可以。

东晋张湛主虚静而逍遥,他注《列子·汤问篇》说:“心夷体闲,即进止而有常数,迟疾而有常度。”“体闲”即不在世俗杂务中寻求逍遥;“心夷”则归于内心的虚静,精神的超脱满足。

做到“心夷体闲”,则“进止”、“迟疾”,日常各种生活行为都合于常数,入于逍遥的道的境界。这与郭象的任性适情即逍遥不一样。

一代名僧支遁也持类似的观点。《高僧传·支遁传》说:“遁尝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庄子·逍遥篇》,云各适性为逍遥。

遁日:‘不然,夫桀、跖(夏桀、盗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他因此提出著名的逍遥新义,即《逍遥论》(《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鹦。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鹗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丞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荀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

庄子以大鹏、小鸟论逍遥。郭象认为,各任其性,大鹏、小鸟都可以是逍遥。支遁则认为,大鹏、小鸟都不能算是逍遥,因为大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为了营生,海运九万里,飞六个月才休息,“失适于体外”,不能摆脱外物的系累,不能算是悠闲自适。但是小鸟说,我在小树丛中飞来飞去,也就可以了,何必飞九万里而南为?这是“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这又为内心所累。一为外物所累,一为内心所累。物欲的满足是没有止境的,因此,如果以适性为逍遥,就不可能做到真正的逍遥。他认为,真正的逍遥应该既不“失适于体外”,不为外物所累,又无矜伐于心内。精神上要“乘天正而高兴”,因任天地自然之变化,精神的兴致要高远,“游无穷于放浪”,精神在放浪、无拘无束的无穷境界中遨游,超然于外物而不被外物所束缚,玄心而感,感通无穷,游心于玄冥无穷之境,不是有意而为,有意地无休止追求满足物欲,而是在“玄感”中自然而然的“不疾而速”,得到你所欲求的东西,这样就可以“遥然不我得”,忘怀自我,无不自适,不为外物所累。他说, “此所以为逍遥也”。一个人的欲求是没有止境的,好比饥时一饱,渴时一盈,然而这样岂能就忘掉“蒸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美酒吗?

支遁逍遥论的基本思想,是要求人们抛弃物质的欲望,游心于无拘无束的无穷之境,追求精神的高远之致,精神解脱的逍遥。这与张湛的“心夷体闲”思想是一致的。就是说,既不放弃优裕优闲的物质生活,又追求精神的高远之致,不是单纯的放纵物欲,而是物质和精神两方面都要求逍遥。

从王弼到张湛、支遁,在处世哲学上,尚超脱是一样的,但超脱的具体方式、态度不一样。他们都对此用玄学理论加以论证,都力图在玄学中找到思想归宿。

名教、自然关系,有情与无情,养生及一般处世哲学,有些有政治层面的意义,但我们更多的是注意它的人生层面的意义。

它是一种人生人格论。玄学家们为人生价值的体认、人生道路的选择用玄学作了论证。这也是理想人格的问题。玄学家们在讨论人生问题时,常用到“至人”、“大人”。何晏、王弼讨论有情、无情时,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王弼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阮籍有《大人先生传》。向秀提出“逍遥义”,说“惟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郭象说“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支遁《逍遥论》说“至人乘天正而高兴”云云。他们认为,这种人生价值、人生态度,完全是一种圣人人格,当然是玄学化的圣人人格。

正是这种对人生价值的体认、理想人格的追求,影响着中国古代的文人品格,而通过影响文人品格,影响他们的价值观、处世态度,进而影响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