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纳兰性德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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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后记(2)

(九)梁任公尝跋容若《渌水亭杂识》(见中华本《饮冰室文集》卷七十七)盛称道之。余曩草本传,以未得见其书为憾。传成后,朱保雄君告余,《昭代丛书》中有之。因循未及觅阅,旋得《通志堂集》中有之,凡五集,自序云:“癸丑病起披读经史,偶有管见,书之别简。或良朋莅止,传述异闻,客去辄录而藏焉。逾三、四年遂成卷,曰《渌水亭杂识》。”盖十九至二十二三岁吋所作也。

是书以考古迹、论述古事古制占大部分,论文学次之,记异闻及感想又次之。兹据大书,参以集中他文,可考见容若之文学见解与普通思想。其论诗歌以性情为主,以“才”、“学”为用,以比兴与造意为最高技术,以模仿为初步,而以“自立”为终鹄,而力斥步韵之非。其论性情与才学之关系也,曰:

诗乃心声,性情之事也,发乎情止乎义,故谓之性。亦须有才乃能挥拓,有学乃不虚薄杜撰,才学之用于诗者如是而已。昌黎逞才,子瞻逞学,便与性情隔绝。

其论比兴也,曰:

雅颂多赋,国风多比兴。楚词从国风而出,纯是比兴,赋义绝少。唐人诗宗风骚多比兴,宋诗比兴已少。明人诗皆赋也,便觉腐板少味。

容若所谓比兴,略即今日所谓明喻与暗喻。其论造意也,曰:

古人咏史,叙事无意,史也,非诗矣。唐人实胜古人,如“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武帝自知身不死,教修玉殿号长生”,“东风不假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诸有意而不落议论故佳,若落议论,史评也,非诗矣。

又曰:

唐人诗意不在题中,亦有不在诗中者,故高远有味,虽作咏物诗,亦必意有寄托,不作死句。……今人论诗惟恐一字走却题目,时文也,非诗也。

其论模仿与自立也,曰:

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姆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然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学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过日。其《原诗》一篇(《本集》卷十四)阐此说尤详尽痛快。文繁不引,其斥步韵之敝也,曰:

今世之为诗害者,莫过于作步韵诗。唐人中晚稍有之,宋乃大盛。故元人作《韵府群玉》,今世非步韵无诗,岂非怪事?诗既不敌前人,而又自缚手臂以临敌,失计极矣。愚曾与友人言此,渠曰:“今以止是作韵,那是作诗?”此言利害,不可不畏。若人不戒绝此病,必无好诗。

凡此固不尽容若之创说,而其中允当透辟,后之论诗者莫之能易也。

容若之文学史观,尤卓绝前人,彼确有见乎“时代文学”之理,故曰:

自五代兵革,中原文献凋落,诗道失传,而小词大盛。宋人专意于词,实为精绝。诗其尘羹涂改,故远不及唐人。

又曰:

曲起而词废,词起而诗废,唐体起而古诗废。作诗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体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无其情,而强效其体,以作古乐府,殆觉无谓。

明乎词曲之为新体诗,明乎复古之无谓,此实最“近代的”见解。近代自焦循、王国维,以至胡适之文学史观,胥当以容若为祖也。其论词之演化,亦极精绝。其言曰:

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词虽苏、辛并称,而辛实胜于苏。苏诗伤学词伤才。

容若少笃好《花间词》(《本集》十三《致梁药亭书》),为此言,见解已有转变,至更趋于成熟矣。

容若于诗词之选集,亦有独见。朱彝尊《词综》出,容若《与梁药亭书》(同上)论之曰:

近得……《词综》一选,可称善本。闻锡鬯所收词集,凡百六十余种,网罗之博,鉴别之精,真不易及。然愚意以为吾人选书,不必务博,专取精诣杰出之彦,尽其所长,使其精神风致,涌现于楮墨之间。每选一家,虽多取至什至佰无厌,其余诸家,不妨竟以黄茅白苇,概从芟薙。仆意欲有选如北宋之周清真、苏子瞻、晏叔原、张子野、柳耆卿、秦少游、贺方回,南宋之姜尧章、辛幼安、史邦卿、高宾王、程巨夫、陆务观、吴君持、王圣与、张叔夏诸人。多取其词,汇为一集,余则取其词之至妙者附之,不必人人有见也。

容若于此书中已具道有志于词之选集,徐乾学谓容若“自唐五代以来诸名家词皆有选本”(见本传引),其言必不虚。今其书不可见,惟读上引其文,可窥见其选择之标准,与所选之人物焉。

容若又尝与顾贞观同选《今词初集》二卷,录同时人自吴伟业至徐灿女士凡百八十八家。书有鲁超序,作于康熙十六年。此书今存,余于伦明先生处得见之。

以上述容若之文学见解,并附记其选业竟。本传中引容若以赵松雪自况之诗,中有云“旁通佛老言,穷探音律细”,盖非虚语。《杂识》中数谈音乐,且涉佛道之书。容若于佛、道二家有极开明之“近世的”态度,谓:

三教中皆有义理,皆有实用,皆有人物。能尽知之,犹恐所见未当古人心事,不能伏人。若不读其书,不知其道,惟恃一家之说,冲口乱骂,只自见其孤陋耳。昌黎文名高出千古,元晦道统自继孔孟,人犹笑之,何况余人?大抵一家人相聚,只说得一家话,自许英杰,不自知孤陋也。读书贵多、贵细,学问贵广。开口提笔,驷马不及,非易事也。

梁任公评之曰:“可为俗儒辟异端者当头一棒。翩翩一浊世公子有此器识……使永其年,恐清儒中须让此君出一头地(《<渌水亭杂识>跋》)。”其言盖无溢美也。

容若亦与缁徒往来,共作哲理谈。《与某上人书》(《本集》十三)云:

昨见过,时天气甚佳。茗碗熏炉,清谈竟日。……承示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令仆参取。时即下一转语曰:“万法归一,一仍归万。”此仆实有所见,非口头禅也。……自有天地以来,有理即有数。数起于一,一与一对而为二,二积而成万。凡二便可见,一便不可见,故乾坤也、阴阳也、寒暑也、昼夜也、呼噏也,皆可见者也。一者何?太极也。……吾儒太极之理,即在物物之中,则知一之为一,即在万法之中。竺氏亦知所谓太极者。彼误认太极为一物。而其教又主于空诸所有,并举太极而空之,所以有一归何处之语。……求空而反滞于有,不如吾道之物物皆实,而声臭俱冥,仍不碍于空也。

此虽幼稚之言谈,然可见容若之好思,而智力的兴趣之广也。容若对于当时西方耶稣会教士所传入之异闻奇艺,亦颇留意。

《杂识》中屡及之,尝言“西人取井水以灌溉,有恒升车,其理即中国风箱也”。其巧悟有如此。

(十)容若词集先后至少有四种原刻本。其一为《侧帽词》,刻于康熙十七年戊午以前。其一为《饮水词》,顾贞观以是年刻于吴下,皆详本传。今《榆园丛刻》本似即据康熙戊午本而增辑者。观其所冠序文及排列次序而可见。(此本卷四以前,以词之长短为次。最短者在前,而《忆江南》小令乃在卷五。此诸词如考定为作于戊午后,似前四卷为戊午原本,而卷五以下则为后来增辑者。)其一为张纯修(容若诗词题注中之张见阳即其人)所裒刻之《饮水诗词集》本。张序记时在“康熙(三十年)辛未秋”。其一为徐乾学《通志堂集》本,严绳孙序记时在“康熙三十年秋九月”。故二本之先后不易定。严氏《<通志堂集>序》云“今健庵先生已缀辑其遗文而刻之”,似其时书尚未刻成。而张氏《<饮水诗词集>序》云“既刻成,谨此笔而为之序”,似《饮水诗词集》成于《通志堂集》之前。今《粤雅堂集丛书》本及万松山房本《饮水诗词集》,即以张纯修刻本为祖者也。除第一次刊本不可考外,其余三本中以张刻本所收词为最多,羡于榆园本两首。《通志堂集》本最少,仅三百首。《通志堂集》本与张纯修本次序既相同,其本文除一二字之变异外,亦大体相同;惟以之较榆园本,不独次序不同,其本文亦恒有一句以上之差异。《万松山房丛书》中之翻张刻本书题下有“锡山顾贞观阅定”一行,而张序亦云“此卷得之梁汾手授”,疑其不同者,由于贞观之得容若同意而点改者。即康熙戊午亦非不经贞观等点改者,观顾序谓“与吴君园次共为订定”而可证。今日欲观容若词在被点改前之本来面目,盖无从矣。予确信榆园本之来源为较早,他日若编校纳兰词,凡可依此本者皆依之,庶几所失本来面目者较少焉。

张荫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