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京渔人:张洋小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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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舞星族(1)

人各有所好。如今这年月是好什么的都有,有好吃的、好喝的,有好玩的、好赌的,但又高雅又能使人上瘾的,就是跳舞了。

交谊舞,过去叫交际舞。若用刚进城时的叫法那就有点儿不雅了,叫“磨鞋底儿”或“蹭肚皮”。回想起那会儿跳舞的样子的确令人发笑,男女在一起跳舞,身体是要划清界限的,离得较远,当中像是有一条“三八线”。两人手与手相接也只能轻轻去握,捏女舞伴的手指尖儿。拦腰的胳膊更像是男女授受不亲似的向外闪着,用手指肚儿去触对方的腰部。尽管那时跳舞也是面对面近在咫尺,却没人感冒天下之大不韪越雷池半步。跳舞时,人们就这样礼貌地踩着鼓点儿走,手不舞足不蹈,连两脚也不离地,名副其实的“磨鞋底儿”。“蹭肚皮”的叫法,则是由那些看不惯的人嘴里说出来的。当时还真没人敢蹭,若是把人家肚子给蹭大了,还真有地方送你。

随着时代变化,处处都在万物更新。跳舞也不例外,也变得更为丰富多彩了。

现在全国各地跳舞成风,据有人估计仅咱北京就得有那么十多万人。无论是大小公园.楼群空地,还是街头林荫路旁,到处都可见到跳舞的人群。

如今交谊舞的舞种也多,除了过去常见的“三步”、“四步”和探戈外,还有现代舞迪斯科、拉丁舞中的牛仔舞、恰恰恰、伦巴、桑巴、斗牛士。伴奏的舞曲也跟过去不同,什么《天涯歌女》、《何日君再来》、《深夜伴舞》、《借我一点爱》,以及《香港之夜》、《美酒加咖啡》、《红酒吧》、《香格里拉》……说起来。跳舞能成为我人生一好,就是让这样情调的一首舞曲吸引的。

自从相思河畔见了你,

就像春风吹进心窝里。

我要轻轻告诉你,

不要把我忘记。

自从相思河畔见了你,

无限的痛苦埋在心窝里。

我要轻轻告诉你,

不要把我忘记。

秋风起为什么吹落了繁星?

春长在为什么吹碎了彩虹?

相会在梦中!

……

这首《相思河畔》非常感人。再加上抒情的曲调优美的旋律,一下就把人带到歌中所表现的意境里去了。那里有一条河,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河,河水潺潺流着。河边有人在向他心中眷恋的人倾吐情思,歌声充满了柔情。

谁知在这情歌下跳舞的,大多是一些退休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青春已过,却手拉手肩摩肩翩翩起舞。

按现代国际标准交谊舞的要求,他们的舞姿的确是算不上优美。但跳得很欢,就连人们常跳的快四步舞,也被他们这些银发舞星跳成“蹦四”了。他们跳得是那么轻快,舞步又那么别致。连最后那个并步也不同于一般跳法,而是跳起来捣一下步子,两脚一点再轻轻着地。他们在跳这舞时,已不是跳而是蹦了,蹦得欢快,蹦得轻松,蹦得忘乎所以,蹦得返老还童。相比之下,我这个同龄人,当时则是另一种心态。

自从船到码头车到站退下来之后,并未感到夕阳无限好,而是觉得自己美好的年华已经过去,而逝去的岁月却永远也不会再来。人们说退休是人生一关,过不好这一关就许栽在那里。因此,社会上号召老有所养,老有所好,老有所乐。乐我是乐不出来,病不离身,两袖清风,一身粉笔末。只好借自己唯一的一点爱好去打发日子,成天沉溺在音乐欣赏中。去聆听《命运》扣门的声音,在《梦幻曲》里去回忆过去追寻未来。尤其是法国作曲家圣桑的《天鹅之死》,更是令人陶醉。

这是五十年代灌的一张唱片,一首大提琴独奏曲。由原中央乐团的女大提琴家司徒志文演奏的。天鹅本来就是女性的象征,加上女演奏家的体会和感情流露,把天鹅之死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细腻入微。乐曲的开头是由叮叮咚咚的钢琴声进入的。那句模拟湖波荡漾的音型反复再现,立即把人带到一个雾蒙蒙的意境。天鹅的出现则是由大提琴奏出的。琴声浑厚而低沉,曲调起起伏伏哀哀怨怨如泣如诉。生动地表现出天鹅对生的眷恋,挣扎和叹息……我每次听这首乐曲时,都让人神伤不能自持。随着乐曲的结束—渐弱,延长,消逝和静止,我自己也躺在沙发上不动了。接着便感慨人生望日兴叹:“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有个二十年前教过的老学生来串门,看到我情绪这样不好,便拿他的人生哲学开导我。他在解释人生时,归纳为这样两句话:在自己的哭声中降临这个世界;在他人的悲哀中匆匆离去。这就是人的一生。

开始听这话时我感到很刺耳,可是后来仔细一琢磨,人的一生还真是这么回事。可不是嘛,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一声啼哭中呱呱落地的,最后又是在亲友们的悲哀中与世永别的。怎样对待自己的这短暂的一生呢?是忙忙碌碌一生自寻苦恼,还是高高兴兴快快乐乐潇洒走一回?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从那以后,便走出了我那小书斋“蜗牛居”,来到这大千世界。更何况音乐又是舞蹈的灵魂,通过跳舞既能使身体得到锻炼,还可欣赏舞曲音乐,何乐而不为呢?

这是北京最古老的一个公园,肃穆、幽静。对跳舞者来说那是再好不过了。绿树成荫,青草铺地,整个公园都被苍松翠柏和各种树木覆盖着。供人们早晨使用的露天舞场就坐落在其中。四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坛。五月又是各种花儿竞相开放的季节,花香阵阵,连吸口气都感到馨香。

这个跳舞活动站也是自发组织起来的,每人每月交纳一元钱的活动费,便可来这里跳舞,来者不拒。

跳交谊舞有五步曲:

靠边站;

试试看;

一身汗;

死了算;

看不见。

靠边站是站一边观舞。观看别人跳舞也是一种享受,既可大开眼界一饱眼福,又可分享跳舞者的快乐,还可从中得到学习。给我最突出的印象是:这里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职位高低,没有世俗,没有禁锢。即使你在家里是一滴水,只要一融汇到这里便活了起来,形成浪花激起波澜,过去人们说“笑一笑十年少”,在这里则应该说是“跳一跳十年少”了。

其中跳得最欢最开心的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这位老者个子很矮,却有点儿老来俏。穿一双带蓝道的白球鞋,正在同一个高个子姑娘跳舞。并且跳得极认真,一跳一身汗。按过去的说法,“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人到了这个年岁是不应该出门的。而这位老者似乎忘了自已的年龄,跳起舞来蛮像那么回事,还能跳出各种舞步来,步步脚踏实地。为了显示他人老心不老,也很注意跳舞的姿态。脸往上仰着,头向一侧歪着,显示出男士应有的风度和气概。只是他上身扭动得太厉害了,跟乡下人扭秧歌似的,连同他跳舞的那个高个子姑娘也被逗得直乐。

舞如其人。就连中央首长也各具风格。毛主席跳舞走满场,跟老人家那书法一样龙飞凤舞。周总理跳舞是边跳边说,边说边跳两不误。朱老总跳舞走的是行军步,闷着头大步往前走,从不走退步。刘主席跳舞也很潇洒,而且还做到内外兼顾,两头儿跟夫人跳,当中跟别人跳。当再次看到他同王光美出场时,乐队就做收摊子的准备,舞会到此即将结束。

若说跳舞跳得好,还得说是那些年轻人。过去就有这样一种说法,当作家越晚越好,学跳舞越早越好。当我看到一位女士在跳伦巴时,就更证实了这种论断。

她是个身材比较娇小的女人,人长得很标致。尽管已到了不惑之年,但从外表上来看却不像那个年龄的人。腰是腰,胸是胸,再加上裙带一勒,腰显得更细了,胸更高了,连那身多褶的拖地裙也奓奓起来,轮廓鲜明。在她那蓬松爽的黑发覆掩下,脸显得小了些,但更加妩媚动人。

她脸上画着淡妆,打着眼影,使她那本来就深陷的眼睛,更加深不可测更加朦胧了。从不见她的笑颜。同她跳舞的是个戴墨镜的舞伴。戴墨镜、茶镜、变光镜,也是舞场上常见的现象,既能遮挡晨光的照射,又便于默默传情,同时还增添了男士的潇洒气派。看来他俩是老搭档了,跳起舞来配合非常默契,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

伦巴本是舞步轻快舞姿优美,但又容易跳得平淡的一种舞。三步一顿,跳三步换一下起步,面对面,手拉手,按照蟹行步来回走就是了。基本舞步很简单。大多以做花取胜。什么卷身步、套手步、单手过桥、探海绕身、反背琵琶等。而他们这对舞星在跳这种舞时,则注重于舞姿造型和跳舞的基本动作。为之伴奏的舞曲则是那首新疆民歌《阿拉木汗》。在咚不隆咚七不隆咚的鼓声中,在欢快的冬不拉弹奏下,使这首伦巴舞曲不仅轻快活泼优美动听,还特别震撼人心。领舞的男士似乎是受到乐曲的感染,动作和表情都有些轻佻。而那位女舞伴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既不恼也不怒也不动情,依然平稳地跳着,任对方独领风骚。

伦巴是拉丁舞中流传最广的一种舞,它产生于古巴。懒洋洋的音乐曲调,鲜明的节奏,加上非洲舞特有的动作,形成一种独特的舞蹈风格。其风格独特表现在下半身的动作上。五十年代跳伦巴拿脚在地上画圈,当今讲究提胯。用提胯带动舞步。而这位舞后则是转胯,不但提而且转,带有扭臀的味道。这是现代伦巴舞最标准的跳法。因为古巴人习惯在头上顶东西行走,遇到坡坡坎坎必须用胯来调整姿式掌握平衡,伦巴舞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跳起来极为好看。这位女士则完全掌握了这种要领,跳起伦巴来上下身有脱节的感觉,身体不摇也不晃,上身像一朵婷婷玉立的荷花,下身则像荷塘摇荡的水波,那条微微抖动的舞裙,自然也就是那随着湖波婆娑的荷叶了。

《阿拉木汗》是一首流传了半个世纪的情歌,跟它的作者王洛宾一样久经风雨历尽坎坷,但却一直久唱不衰。而且歌中的阿拉木汗已为几代青年人心中的偶像。到底阿拉木汗有多美?阿拉木汗什么样?直至今日观舞,才使阿拉木汗活生生的形象展现在我的面前。美而不露,媚而不娇,楚楚动人。在原歌词里有“阿拉木汗住在那里?吐鲁番西三百六”的句子,让人感到是那么遥远。如今却顿时缩短了这一距离,不是三百六,而是在眼前!

我被征服了,倾倒了,真正的五体投地。前些年,一位女作家由于文章写得诱人充满儿女长,也曾使电影界的一个读者倾倒过。并对我的老友说出一个男人羞于出口的话。他说只要能跟她结婚睡三宿觉,然后就死他也干。而我对这位舞后的倾倒,则仅仅是由于她舞姿诱人对她崇拜而已。我是不会做那种傻瓜的。更何况在那方面我早就未老先衰长期“告假”了,连青春宝都不管用。只是有同她在一起跳舞的想法。

想是想,却没有上前去请。其原因不是我放不下架子去鞠那个躬,我有点儿驼背,本来腰就是弯的。是因我自愧不如,像我这半瓶子醋水平,岂能跟人家跳在一起?

按理说,像我这在文工团待过的人,本是应该学会跳舞的,当时我又是搞器乐的,又经常为舞会伴奏,就是熏也熏出来了。

那会儿正是建国初期,百废待兴的年代。同时也刮起一阵跳舞风。就连鸭绿江那边的隆隆炮声,也未能将那“嘭嚓嚓”的声音给压下去。当时我作为一名从炮火中过来的文艺战士,对此是非常反感的。更何况那时的舞会又多是为首长举办的,为此还成立了俱乐部,并为跳舞设有专门乐队。当时我打卡斯鼓,自然是这个乐队的指挥。

前来跳舞的人级别都很高,就连当时兼任东北地区党政军数要职的高岗主席有时也来光顾(当时高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东北行政区主席)。上行下效,其他前来跳舞的级别也不低,不是坐“吉斯”的就是坐“吉姆”的。

那时每次举办舞会,我们都是当做政治任务来完成。伴舞的女同志,也都是从各部队文工团调来的,政治上可靠,并有一定的舞蹈基础。另一不可缺少的条件是:模样长得好。本来女文工团员就是首长们的宠儿,今日又专门为他们伴舞,自然也就成为他们的掌上明珠了,给排级待遇,穿吊兜衣服,再加上当时的炒米炒面一吃,个个脸上都是红扑扑的。

据说炒米炒面的来历也与高岗有关。当时入朝志愿军打仗生活很艰苦,毛主席给高岗打电话,让他给志愿军准备好米好面。高岗是陕北人,听不懂湖南话,把好米好面听成炒米炒面了。结果准备的炒米炒面太多了,于是各部队机关便也吃起炒米炒面来了。为此成为笑料,只要谁把话听错了,对方便会说:高岗的耳朵!

为了跳舞脚下不打滑,舞厅的地板是要打蜡的。因此只要一看到工人给地板打蜡,便都忙了起来,连伙房也提前开饭。吃过晚饭便为舞会忙着作准备,乐队支卡斯鼓的支卡斯鼓,定弦的定弦。伴舞的女同志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更衣的更衣,化妆的化妆,跟过去上台演出一样。当时有个跳舞“死”字歌,是这么说的:

首长们乐个死;

姑娘们累个死;

夫人们气个死;

警卫们吓个死(怕出事);

司机们等个死。

当时的首长大都是从陕北来的,可能是受延安大生产的影响,跳起舞来胳膊上下摇动,有点儿像纺棉花。其中只有那一位大首长跳舞没有留下纺棉花的痕迹,他舞步轻盈,动作潇洒,是个满场飞。有人说他带兵打仗南征北战,走出一双磨不烂的铁脚板。也有人说是从上海请来的舞女教的,要不一个戎马一生的人,跳起交际舞来怎会那么标准、规范?可以这么说吧,就连那么多专为伴舞的女文工团员,能同他跳在一起的人也屈指可数。只有一个,还是我们那里的小秘书。

这对公开称作义父义女的舞伴,一到舞场上便完全消除了这一父女关系的隔阂和年龄差别,跳得分外协调,像是两个人只有两条腿,比那连体婴儿还步调一致。

我们这位大军区首长,最喜欢跳探戈。探戈舞中他又最喜欢带领舞伴跳荡步。只需用手在对方腰间轻轻一推一拦,便会像风摆柳浪推舟一样让她悠荡起来,拧着腰肢在他面前来回荡步。荡得两人都醉乎乎的……当时最常奏的探戈舞曲是《彩云追月》,而我们这位首长,却每次跳舞都要点着名让我们奏另一首舞曲《蔷薇》。这个《蔷薇》不是“蔷薇蔷薇处处开”那一首,而是一首著名的法国舞曲。这首探戈舞曲,只要开头一奏出那几个强烈的切分音,就会使人骨节酥软浑身扭动,再加上半音阶的旋律由萨克斯管一吹,这首带有感伤情调的舞曲便更加哀怨。以花中之后蔷薇命名的这首舞曲,是描述一个法国舞女深夜伴舞的情景,表现出诱人的媚态和姿色。其实她是由于生活所迫,内心深处是非常痛苦的。因此每当看到他俩在这首舞曲中翩翩起舞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便故意把鼓打错,不是突然将节奏赶快,就是往慢里拖上半拍。他们便会乱了舞步,跟马失前蹄一样感到不舒服。其实我心里也在打鼓,因为我将会看到从眼镜框上边射来的目光,如同夜里寻找敌机的探照灯光柱那样让人心悸。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往下敲。一直敲到深夜吊镲一声响,才算熬到了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