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京渔人:张洋小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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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审鸟(2)

今天,这久久期待的一天终于伴着他一天老着一天到来了。过去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如今他也到了这个年岁,而且同他生活了半个世纪的老伴,随着时光的流逝也离他而去了。与他为伴的是一只成天睡觉的小花猫,还有那把落满松香末的小提琴。松香末结了厚厚一层,但他却舍不得擦它,因为用酒精去擦,不仅会影响琴的声音,连同那层起保护和美观作用的漆皮儿也会脱落。

那是一把古老的意大利琴,出自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制作大师之手。后来经过几代琴师的手才传到了他的名下。岂能不倍加珍惜?尽管这把琴的琴龄太长了,有些地方已经开胶,坚硬的乌木指板也被手指磨出一道道沟来,背板上那漂亮的虎背纹变得黯然失色,可是琴的音色依然是那么美,共鸣极好,就连夜里打鼾它也跟着响。

小提琴是最富有感染力、最能拨动人的心弦的一种乐器,被人们誉为乐器之后。它不但善于演奏像《梁祝》那种表现女性缠绵悱恻之情的乐曲,连它的形状也具有女人那种美态:长长的琴颈,葫芦形的腰身,难怪在中国美术馆的人体美展上有这样一幅画:在一把小提琴图案上勾画出一个裸体女人。许多人驻足观看,望之动情。琴人合一使这油画产生了特有的艺术效果。

当年,楚思源也曾对这乐器之后迷恋过,并以此作为毕生的追求,他也因此受过批判,扫过大街,但始终未能改变他过去的一往情深。春风化雨,如今他又重操旧业教孩子们拉琴了。

这一天他起得特别早,为了让学生有个专心致志的学琴环境,连那些麻雀也让他从窗前的葡萄架上给轰飞了,落到院里的那棵枣树上去唧唧喳喳。

接着老先生又去取支谱架。这谱架由于每周只用上一次,都有些生锈了,支起来老是放不平,那三条腿总是不能做到鼎立的均衡状态。就如同拉小提琴把肩膀拉出了毛病,放乐谱的谱台也是往一边倾斜着。随即他又摘来一大串葡萄放在果盘里。一切算是准备就绪。

等待的滋味是难熬的,老先生于是隔窗看起葡萄来了。他边看边数,一连数了几遍仍然少一串葡萄。其实他心里有数,少的那一串葡萄在果盘里。可是他仍然不停地数,眼睛都些迷离了,以致于眼前那些葡萄珠又变成了一个个音符。他心里就更没谱了,不知这学生有没有吃葡萄的口福?

直到听到那些麻雀突然从院里的树上飞起,老先生才放下心来。他打开门迎着说:“小珠珠来啦?”

“楚爷爷好!”

随着一声礼貌的问候,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提着一把小提琴进屋了。他从五岁开始跟楚爷爷学的琴,从一把童琴拉起,一拉就是六七年。再过一段就该换成人琴了。但在这位启蒙老师眼里,小珠珠总是那么小,好像永远也不会长大。

珠珠这孩子也的确是讨人喜欢。他音乐天分极高,耳朵特灵。他刚来学琴的时候,不小心把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给碰倒了,“啪”的一声来了个落地开花。那声音又响又脆,把他自己也给吓呆了。

那时楚师母还在,看到成套的杯子被打碎一个,非常可惜,便说了句“这孩子!”下边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这话的弦外之音,还是让楚老先生听了出来,便解围说:

“听到这杯子落地声音,使我想起那个发明小提琴的人。他在无意中投石子,击中了海滩上的一个乌龟壳,因为那声音悦耳,使他受到了启发,才制作出世界上第一把最原始的小提琴。”

接着他又对这孩子说:“瞧,这小提琴的音箱肚子鼓鼓的,不就像那龟壳吗?”

听楚爷爷这么一说,小珠珠的心上绷得紧紧的那根弦便松了下来,并指着那长长的琴颈说:“是像,连这小提琴的脖子都像,可就伸出来就再也缩不回去了。”

听了这天真有趣的回答,楚思源更觉得这孩子可爱,同时也发现他很富有想象力。丰富的联想是诗人的翅膀,对搞音乐的人同样重要,若是没有这种想象力,那是无法将那些静止的音符奏出美妙动听的音乐来的。

学小提琴的一个重要条件是音准。用行话来说叫“有没有耳朵”。为了试一试孩子的听觉,他又问道:“你能听出刚才摔杯子的声音是哪个音吗?”

小珠珠那会儿还不懂得用键盘上的固定音高去回答,而是在小提琴上去找。他用手在琴弦上拨了拨,然后将弦上的手指用力一按说:“跟这个音一样。”

当时楚爷爷听了还不大相信,因为测定音高是一件极困难的事。一个没有受过专门听音练耳训练的小孩子,怎会判断出这一响即逝的声音呢?便拿起另几只玻璃杯敲了敲,然后赞叹道:“绝对音准,有耳朵!”

他觉得今天这杯子摔得好,摔出了个音乐天才来。并认为小珠珠准是个能造就成小提琴家的材料。他要对他严格要求精雕细刻,希望他的学生能成为中国的梅纽因、大卫?奥依斯特拉赫。

楚思源老先生教琴一向是很认真的。时间对学生来说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要争分夺秒。对他本人来说时间就更宝贵了。时间是生命,而今他已到了日薄西山的年龄,他不愿无声无息地度过,他要用自己生命的余晖,使他的学生成为瑰丽的云霞。人过留名雁过留声,除此之外他还能想些什么呢?更何况他的学生如今只剩下小珠珠一个。所以刚才一进门,他一句题外话没说,就让学生打开琴盒听他回课了。

听学生回课,老先生向来是闭着眼听的。这样才便于品味演奏时的细微表现,同时还可从闭目静听的音乐欣赏中,得到一种艺术享受,进入另一种超然世界。这跟气功里的入静有相似之处。人们说搞音乐的人长寿,其奥妙就在这里。

楚老先生在听学生拉这首《蜜蜂》练习曲的时候,依然是仰坐在那把藤椅上,两眼微微闭着,手在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耳边回荡着“嗡嗡”的琴声……他对蜜蜂是有过细心观察的。每当到了葡萄开花的季节,他便坐在屋檐下去观看蜜蜂采花的情景,用来启发学生拉好这首练习曲。蜜蜂采花时的声音是纷乱的,这儿也嗡嗡,那儿也嗡嗡,形成一道蜜蜂采花交响曲。当他们采完蜜飞走时,那嗡嗡声才逐渐减弱、消逝、静止。蜜蜂已归巢远去了,为什么在珠珠的演奏中,却听不到这细微的变化哪?这首曲子给他纠正过多次了,至今还不能拉得令人满意。今天还有新课要授,而且下一首练习曲更为重要,只能勉勉强强让学生通过了。

珠珠一听回课过了关,心里特别高兴。因为他听人说过,练习曲拉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拉那些动听的独奏曲了。像《流浪者之歌》那些富有音乐色彩的乐曲在等待他,那是何等令人向往的音乐境界啊!

这时,楚爷爷已经站了起来,随手从成摞的乐谱中抽出一份谱子往谱台上一放,说:“用心拉吧,更上一层楼。”

这首曲谱是他用了不知多少个夜晚,在昏暗的灯光下,用他那支翎毛笔蘸着墨汁,一个蝌蚪一个蝌蚪涂在线谱上的。那些小“蝌蚪”好像一进入这五线谱的泳道里便游了起来,有的都串了线了,是他戴着老花镜,经过一次又一次地涂改,才使它们各就各位的。

小珠珠一眼便看这出这又是一首练习曲,心一下就凉了,就像那骤然遇冷的水银柱,抽回去了。他仔细看了看,又觉得这首练习曲并不难拉,从头到尾节奏一样,音型相似。便夹起琴试了一遍,一遍就拉了下来。他觉得比那首《蜜蜂》练习曲顺当多了,那蜜蜂的嗡嗡声一听就使人犯困,拉着拉着就想睡觉。

楚思源见学生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便从书橱里取出一个金字塔状的节拍器,往桌上一摆说:“拉吧,按节拍器的速度拉。”

这个木盒节拍器也是个老古董,跟钟表一样,只要一上弦,摆针便左右摆动起来,“嘀嗒嘀嗒”响着。节拍器的摆针是朝上的,摆针上还有个调整速度的横挡,静止不动时则像那教堂的十字架。

这时,楚爷爷将速度调到120的刻度上,摆针便急促地摆动起来。“嘀嗒嘀嗒”,就如同人突然发高烧心律过速一样,催的人心里乱糟糟的。到了这会儿,小珠珠的心里也乱了,瞧着乐谱的眼睛也跟不上了,眼前游过的小“蝌蚪”一个接一个,不计其数。到底那些音符是头朝上还是头朝下,全都模模糊糊。这时,他那按弦的四个手指也开始拌蒜,奏出的音符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儿,好多音符都让他给省略了。

楚思源立即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不要以为这首练习曲好拉,拉好了可不那么容易。它的速度要求是presto比快板还快,是急板。能拉多快拉多快。快还要使奏出的音符颗粒清楚跟蹦豆一样。这首曲子难就难在这里。若不说这首《无穷动》是学琴路上的一个陷阱,很多人都陷在这首练习曲里了。

楚思源见学生不懂《无穷动》命题的涵义,又说这陷阱并不可怕,只要过了这一关,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还向他的学生讲述了小提琴祖师爷帕格尼尼的业绩。

尽管小珠珠像所有拉小提琴的人一样,对这位老祖宗无比崇敬和向往。可是《无穷动》这首练习曲,却依然未能使他发生兴趣。奏出的音调是那样乏味,无强弱变化,无快慢之分。他想到姥姥扎鞋垫时那“嗒嗒嗒嗒”响的缝纫机。

就在这时候,从窗外传来鸽哨的声音。虽然这哨声只有一个单音,却使人看到蓝天,看到白云,那里的一群鸽子在放飞。那悠长的风葫芦声,就是从那蓝天白云间传来的,响彻整个北京的上空。

“不要间断!要一鼓作气往下拉。加快速度,再加速!若是过不了《无穷动》这一关,这些年的工夫就白下了,到时候你可就后悔吧,后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