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京渔人:张洋小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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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漩涡(3)

他没有回话,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朝骑车人摆摆手,示意让他离开。然后便将双手往身后一背,微微地昂起了头。跟平时散步那样迈着步子,似乎这是一个美好的月夜,他已陶醉在这朦胧的幻境之中了……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并非那些有远大政治抱负、慷慨激昂、悲壮高歌、愿洒一腔血的勇士。他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从他戴上红领巾那天起,他对未来就充满了诗一般的憧憬。在史无前例的“无产价级文化大革命”初期,横扫一切的红八月里,因为他既不属于“红五类”,也不属于“黑五类”,两者之间的不伦不类,因而翻着烙饼也没烙着他。在派系之争中,他属于观虎斗的那种人,可是林彪这条长着仨尾巴的老虎,还是用尾巴梢扫了他一下。因为在“敬祝永远健康”的时候,他竟忘了高举红宝书,岂不罪该万死吗?后来在工作中,他本想多出点儿力,又正赶上批“光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被单位里的一位马王爷相中了,在会上对他进行了触及灵魂的批判。他不服,辩论了几句,结果召来了老账新账一起算!挨闷棍,打得再也不愿说话了。开会往墙角一靠,闭着眼练气功里的入定,久而久之练出了真功夫。在盛行鸡血疗法、甩手疗法、喝凉水疗法那个时期,听说人在低温室里可用冷藏法冷藏起来,一觉醒来就是二十年,他对这种“发明”曾经感到兴趣,真想自告奋勇做这个试验。

清明节悼念总理的活动,使他从冬眠状态中苏醒过来,一种复苏的感觉在他心里萌发起来,如春天到了,万物都被催化!

那是个礼拜天,他偶尔过天安门前,看到广场上花圈如山,人群似海,花圈挽联上,松柏小树林里,到处都有惊天地泣鬼神的诗文。人们眸子里饱含着泪水,青年们三五成群在宣誓,孩子们想念周爷爷只见花山不见人,个个哭红了眼睛。那边唱着深沉的国际歌,这边激昂慷慨地在呐喊,掌声和口号声交相呼应,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动人的激流,看到了壮阔的浪涛翻滚,他更爱我们五星红旗高高飘扬的祖国,更爱经历过深重苦难获得解放的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他便这样被洪流卷了进去。他在一个铺满素花、正中镶有很大一个“想”字的花圈下停下来,他望着这令人深思、发人猛醒的想字。想呵,想呵!想到一生活洁白无瑕,一辈子无儿无女,毕生献给革命,最后连自己的骨灰都撒向祖国江河大地的周总理!想到用烈士鲜血换来的大好河山,连总理百年后都没个安身之地。想呵,想呵!这是为什么?那些自称或互捧为红色理论家或旗手的人,他们除了把人民挂在嘴上当招牌,赴宴喝酒时提到为他们干杯,除了念他们的紧箍咒,何年何月拿他们当过主人?他们是一群被人愚弄的奴役、有时还沾沾自喜的,脑门上刻着红标记的奴隶!

他一直想到日暮西山,回家后仍在想,他采集了长青的松柏枝,做出精致的花圈,在四月五日的夜里,他随着人流来到天安门,他心中纳闷,这个亮亮堂堂的地方,为什么会黑灯瞎火?不待他寻思过来,广场上的华灯突然都睁大了眼睛,所有的人也都睁开了眼睛去看,四处大棒飞舞,大棒落在人们头上,敲击声、呼喊声、呻吟声,而用高音喇叭放送的“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首歌,却被用来掩盖这场法西斯暴行。他手里擎着的花圈碎了,人却脱出了包围圈,直到跑出很远,还听到有人在后面追赶……往哪里逃?往哪里逃?他一夜没敢进家门,次日连班也没敢上。全市正在清查、追捕、揭发,往哪里去?去坦白从宽吗?过在哪里?去检举他人将功折罪吗?罪加一等!想来想去,于是他选择了这一做法,作出了正常人无法理解的行动。但绝非孤注一掷,是为了唤起民众!

夜更黑了,这位牵动着众人心的青年人,依然在广场中央踱来踱去,只是迂回的范围越来越小,像作茧自缚,也像为自己画地为牢。这时身边出现两个大汉,以熟练的默契配合,扭住了他的胳膊和脖领,把他架到人民英雄纪念碑下,用胜利者的口气问他:

“血书是你写的吗?”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是进行煽动吗?”

他像是要摆脱扑来的苍蝇,猛烈地摇头。

“这条锁链也是你的吗?”

他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把锁链连到这里来?是准备行凶吗?”

他觉得这种话说得十分愚蠢,不觉发出一声冷笑,摇头表示否认。

那人把锁链抖得哗哗响,也冷笑一声说:“这么说,你是自备锁链进监狱的喽?!”

在纪念碑下展示血书与锁链的青年,用力点着头,心安理得地承认了。

就这样,这个只有在户口本上才有名的青年人,被牢牢锁住了双手,告别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告别了为他送行的群众,朝他应该去的地方走去了……这让我怎么办——一份张贴在王府井南口的大字报自从那天晚上我爱人失踪后,我就像丢了魂一样,饭吃不下觉睡不好,一直盼望他能够归来。结果盼来个可怕的消息,说他参加天安门广场聚会,被当场打死了。送来个骨灰盒。

看到那骨灰盒比看到棺材还要可怕,这是用什么魔法将一个活生生的青年化为灰烬,又是怎样把他装入这冷冰冰的骨灰盒?我一看当时就晕倒了。

当我苏醒过来时天已经大黑,如同从噩梦中醒来那么恐惧,全身战栗得发抖。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呀!而骨灰盒就在桌上摆着。我只能用哭泣来表达对丈夫的呼唤。可又不敢哭出声音来,一个被看做是反革命家属的人,哪儿有哭的权利?只有把泪往肚子里咽。我不知在什么时候,也不知是怎么,就直奔龙潭湖走去了,像是有什么牵动着我。

夜静极了,没有一点声音。天也黑得厉害,只有星星在眨眼,映在湖面的月影像一叶小舟,风一扫便沉入了河底,我想到这就是我的命运,顿时感到精神恍惚,天哪!让我到哪里去?

那时的龙潭湖是一片自然水域。那地方很静,自然会有情侣在湖边约会,我心里一怔,便想起过去发生过的那件事。

那是在一年前的一个夜晚,我们俩从音乐会归来,心情特别好,优美的旋律依然在耳边萦绕着,于是便向他提出:“陪我顺湖边走一段好吗?”说这话的时候连自己也感到可笑,何必征求对方的同意,世上哪有不愿陪他所爱的人月下散步呢?

那天我们在龙潭湖畔一直谈到很晚,我们谈音乐,谈人生,谈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月光是美啊,而化为爱的音符就更令人神往。当时的月夜也很静,就连月亮也像似懂得人的心意,躲到云层里去了,使湖边夜色一片朦胧。

那时,妈妈是不允许我们到这地方来的,说是怕碰到坏人,其实是怕我们在这僻静的湖边做出越轨的事来。妈妈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为丰富我们的精神生活,不光请人教我们学乐器,就连音乐会的票也是她给我的。可是这天却违背了妈妈对我们的要求,一直在这湖边谈到很晚,陶醉在月光下,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是为我们而存在。于是我们便在月下订下盟誓:用音乐那么美的旋律在银河上搭一座鹊桥,让爱情的结合像“七七相会”那么富有诗意。同时也感到生活是那么富有神秘色彩。借着月光我看到他那含情脉脉的眼睛在望着我,送来的秋波使我心慌意乱,于是再也抑制不住感情上的冲动,就如同月影自然会映在湖面投入了他的怀抱。人生是美啊!爱情最甜蜜,便贴在他耳边喃喃地说:“让我们多恋爱几年再结婚好吗?”

正当我们沉醉在幸福当中的时刻,忽然听到一声喊叫:“干什么哪?”接着就看到有人出现在面前,说我们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带我们去审问。可把我俩给吓坏了。

一个壮汉把我们带到治安小分队,并以肯定的口气说:“在那地方你俩搞什么勾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们只能说实话,说我们在谈恋爱。他听了之后厉声说道:“告诉你们说,这种事瞒不了我,谈恋爱不到光明正大的地方去谈,为啥偏偏找个阴暗角落?说!”

这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不管我们怎么解释,还是给我相爱的人单位打了电话,说他和我在小树林里被查夜的工人纠察队给捉了双。从那以后,他便跟霜打了一样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一到夜里就能听到他在拉琴,音调很低,那一串串音符像一滴滴眼泪。怎么才能帮他解除这不白之冤?怎么才能使我心爱的人不再受指责?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结婚。只要领到那张结婚证,过去的一切不就名正言顺了吗?拉起他就去结婚登记,用这一行动向众人宣布:是我主动追求他。

由于我俩相爱时间较长,又是知音,尽管结婚很仓促,婚后生活还是很美满的。并想方设法进一步培养感情,使已经搭起的鹊桥更加牢固。便以周总理和邓妈妈为榜样。他们不仅是革命伴侣,而且感情是那样深。当看到邓妈妈给总理献的花圈署名为“小超”时,怎能不被这种纯真的感情所感动?便在清明节那天,我俩也做了一个花圈,献上一对青年夫妇的心。谁知一夜之间妖风起,英雄纪念碑下那数以千计的花圈却一扫而空。为表示抗议,他也参加了那场声势浩大的天安门广场聚会,结果遭到了血腥镇压,死在棍棒下。

回想起他的死使我悲痛欲绝,今后怎样渡过这漫长无望的岁月?一个被称作反革命家属的人又怎么生活?有关当局还让我对他揭发批判,这跟鞭打亲人的尸体有什么两样?听到这话使我悲痛欲绝,欲哭无泪呼唤无声,就连精神也感到恍惚,天哪!哪里是我的依靠,哪里是我的归宿?我,我,我实在是没有路可走,便又来到了龙潭湖。那里是我们流连忘返的地方,曾留下难忘的记忆,便对眼前的湖水默念着:“请接纳我这个孤苦伶仃的人吧!”一闭眼便扎入水中。

当我重新有了知觉,那时已躺在医院急救室的病床上。我是被人从湖里救上来的。那个救我的年轻人也守在我的身边,并用他那被水浸红了的眼睛望着我,样子很腼腆。如不是他人介绍,还以为他也是个溺水者。

若是一个求生的人遇救,当然会感恩不尽。而我却是欲死不得,这岂不是让我再经受一次人生折磨?后来在大家劝说下,我才有了活下去的愿望。

那位救我的青年,也因水下受寒与我住在同一个医院,他不但救我一命,还常来开导我,结果遭到他女友误解,两个人就分手了。这都是我的过错,要不是因为我,他的女友是不会离他而去的。我越想心里越感到不安,可又有什么办法能医治他心灵上的创伤哪?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便在出院时,把亲友送来的广柑、蜜桔、菠萝蜜全留给了他,任他自己品尝吧!并请他出院后到我家来做客,目的是想给他介绍个对象。可是又觉得哪个都不合适,后来我和他便成了夫妻。两个人的结合虽说不上是情投意合,但也是上班一路走,回家一同归。若是不知根底的话,谁又能知道这对鸳鸯会是由两只孤雁结成的伴侣呢?

我们是在当年夏天结合的。等到了雁南飞的十月,制造人间悲剧的“四人帮”,也以悲剧形式结束了他们的命运。直到这时我们才过上了安生的日子。尽管当时生活水平很低,供应很差,可是我们还是尽量把生活安排好些,上班从家里带饭,晚饭在家里吃,就是粗粮细做也算是改善生活。尤其是周末,晚饭尽量做得丰富些,让他一进家就感到热乎乎的。

菜是下班时从东单市场买的。常言说有菜无酒不成席,还特意给他买了瓶二锅头,也算是开斋,让他过个属于自己的周末生活。当然也会忙得锅碗瓢盆乱响,厨房里笼罩着蒸蒸热气。就在拣馒头出锅的时候,听到有人上楼,脚步很急声音是那么熟悉。接着又看到有人推门而入站在了我的面前。当时我就愣住了,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在想:这是阴魂再现?还是死而复生?还是在做梦?

人常说:梦是心头想,醒来一场空。这样的梦过去并不是没有出现过,不但梦到过他在骨灰里跟我说话,还梦见过他走出骨灰盒来与我相会,可把我给吓坏了。只好把骨灰盒请出去埋在野外,真怕他阴魂不散。谁知今天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弄得我不知所措,呆呆地在他面前站着。

他看到这个样子,便走上前来安慰我:“我是棍棒下的一个幸存者,今天这不回来了吗?”并且摊开双臂要跟我拥抱。他哪里知道我现在的处境,还以为我心有余悸才毫无表示的。便像过去那样来帮我端锅拣馒头,嘴里还说着:“这几个月在监狱里尽吃粗粮了。而且是大眼窝头眼朝天,没听说过吧?”他还在拿话逗我。

可是当他看到卧室里的结婚照是另一个人时,顿时就呆在了那里。我便向他讲述了这一切。并自责地说:“痛恨我吧,这个悲剧完全是我给造成的。”

看到我在流泪,他的眼睛也湿了。并为我解脱说:“这制造家庭悲剧的罪责,你一个普通女人又怎能担当得起呢?这也不是咱一家两家,是民族的灾难!历史会做出判决的。‘四人帮’的垮台不就很能说明问题吗?”

我依然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这个家的那个后来人,也踩着钟点儿回来了。他们两个人都很敏感,毋须由我来介绍,那样会更伤害他们的心。若不是我找了个台阶,摆好饭菜请他们入座,就不知他们会站到什么时候呢。他们是在我的指挥下面对面入的座,我便以家庭主妇的身份去忙着炒菜。不久他俩便有了话说,并且很快就转到要说的话题上来了。他俩说了些什么?我在厨房那是听得真真切切的:

“还是我应该离开这里,这原本是你的家,你们是原配夫妻。”

“若是没有你舍身去救她,不但没有这个家,恐怕连人都见不到了。就凭这一点我就感激不尽,你应该留下。”

“我是个后来者,还是你们感情深,况且你们又是知音,常言说知音难觅。”

“不,还是你们继续生活在一起吧,不要因为我的归来再拆散一个家庭,造成另一个人的不幸。这是半年多的铁窗生活使我有了这一认识的。今后我仍会以朋友的身份来看望你们,你说不是吗?”

我边炒菜边听他们说话,眼泪不住地往外淌,心都快碎成了两半了。

经过一番争执,最后他们共同提出一个裁决方案,谁去谁留由我来决定。这可难为死我了,不管是谁离去都同样摘我的心!在我国的婚姻法上,配偶只能有一个,而另一个又怎能用法律手段强行把他给赶走呢?

当我端着饭菜进屋等待这决定时,他俩便同时站了起来迎接我这个家庭主妇。一个总是望着我表现出恋恋不舍的样子,而另一个的目光则总是躲着我的眼睛,可是嘴上却都说自己应该离开这个家。

在他们两人为我斟酒夹菜的时候,更让我感到为难,两支筷子一般齐,让我先接受谁的?我只能悔恨当初不该约前夫到湖边散步,接着又责怪不该主动与后者结合,否则是不会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这让我怎么办?让我怎样做出回答?想来想去,只有这样才能化解人生这一难题,便对他们说:

“你俩先吃吧,我有点头晕,出去转转就回来。”临出门时还补充了一句:“别等我,要不饭菜就凉了。”

龙潭湖畔的月夜依然是那么静,湖畔的夜景也依然是那么美。只是悬挂在当空的月亮长了风圈,有时还能听到雁的哀鸣。而我的心里却很平静,那静静的湖底才是我最安生的地方。就在我径直向龙潭湖走去的时候,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声急促的呼唤:

“等等我.慢点儿走!”

“慢点儿走,等等我!”

“等等我们俩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