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京渔人:张洋小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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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漩涡(2)

沈一之是个科班出身的老教师,高等学府的教育熏陶,职业道德的影响,使他从任教的那天起,就对自己提出正人先正己的要求,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对学生则是与人为善,严格要求一丝不苟。这是师德。过去当教师讲究言不露齿话出有据。更何况他讲的是历史课,历史是一门人文学科,所讲内容都应有史料可查。他常说:“历史是一面镜子,以史为鉴。”为此,他的老伴没少提醒他:“亏得你是个学历史的,为啥却把‘历史是个小姑娘’、‘历史是强者的历史’那些名言给忘了呢?你自己也总结总结前车之鉴,往后给学生讲课,别再往黑板上写‘以史为鉴’了。”别看老伴是位全市有名的模范教师,教重点中学,他也从不示弱地说:“正因为这样,所以才造成‘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来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就是历史的最大悲剧!”为了把课讲生动,使前朝后代的历史事件都历历在目,他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引来引去引出了问题:

“讲李世民时你为哈讲‘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你为啥讲焚书坑儒?”

“你讲秦始皇修万里长城,为啥还引用谁的话,说‘长城筑怨’?”

“……”

这是在1954年北京教育界所开展的“忠诚老实学习”会上,人们对他的追问发言。情绪是那么激昂,如临大敌剑拔弩张;言辞是那样激烈,像一发发朝他飞来的炮弹,打得他抬不起头来喘不过气。尽管他讲历史时,不论是讲兵戎相见,还是讲舌战群儒,件件他都讲得有条不紊,是那么从容,但像今天这种世面他却从未见过。此时的沈一之,不仅无反手之力,就连招架之功也没了,就如同一只入围的小鹿,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束手被擒好好承认错误。因为政策交待得清清楚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岂愿做那带着花岗岩脑袋的人去见上帝?便承认他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解放后未能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今后一定要好好改造等等。他的话是真诚的,完全是出自肺腑之言,并且在表示痛改前非时还流了眼泪。结果不但未免于万炮齐轰,还招来宜将剩勇追穷寇,一追到底。

“你站在什么立场?替哪个阶级说话?”

“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在日伪跟国民党时期你都教过书,你上的那个燕京大学又是美国人办的,你是不是加入过什么反动党团?”

“说!群众的眼睛是亮的。”

这些追问,就如同一声声沉雷在他头上炸开,他耳也鸣了,如铁马金戈交响,似战鼓震天,炮声隆隆;他眼也迷离了,似狼烟滚滚,满目硝烟。他想作解释,“负隅顽抗是没有出路的,说!”他想避而不谈,“拒不交待死路一条!沈一之你休想蒙混过关。”他只有慢慢地抬起头来,以乞求的目光望着大家,求得怜悯之心,得到的却是怒目相向,“老实交代吧,你的历史问题我们早就掌握了,说,你参加过什么党团没有?”人们在用话诈他。

在众目睽睽之下,沈一之搜断枯肠地想了想,说:

“我参加过。”

在座的人们听了都倒叹了一口凉气,果然是这么回事,原来这老家伙引经据典说古道今,是由于他的反动立场所决定的。参加追问会的积极分子们一见打开了缺口,斗志更加昂扬,一只只大手拍得桌子山响,雷鸣般地吼着:

“快说,你到底参加过什么党团?”

“我参加过,参加过伙食团。”他无可奈何地说。

听了这个让人啼笑皆非的坦白交待,一张张弓上绷紧的弦顿时松弛下来,弦上的箭再也无的可矢,并引出阵阵笑声。会场的严肃气氛一下就给冲淡了。

主持会的人“嚯”地站了起来,大发雷霆地说:

“他这是明目张胆地破坏学习运动!”

吓唬归吓唬,但定罪还是重证据的,便兵分多路去内查外调。调查结果是,沈一之不但在历史上从未参加过任何反动党团,而且还是个颇有爱国心的知识分子。

在“九?一八”东三省沦陷的时候,他曾随一个演讲团到张家口宣传抗日活动,深入浅出向当地驻军讲“不抗战,国必亡”的道理。他说我国的版图像个桑叶,日本国像条蚕,正从东北蚕食我国的领土,很快就要吃掉我们的华北啦……他讲得声泪俱下,台上台下一片高呼:“与日寇决战到底!”关于这件事,他从未向人们提过,但当时在场的师生,只要一提起这件事,那是有口皆碑。为证实当时的情况,沈一之的妻子孙老师,还拿出珍藏多年的一条又宽又长的围脖让人瞧。这是他们爱情的信物。是在那天演讲时,出于敬佩之意从自己胸前摘下,又亲手替他围上挡塞北风寒的。后来就是由这条牵动着情思的物件,使他们结为秦晋之好的。

沈一之的爱国心还另有一据可查,就连贯穿东西长安街两端的那两座门,也是采用了他的建议命名为建国门和复兴门的。

事实既然如此,关于对他的历史清查也就只好不了了之了。

从那以后,沈一之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变得嘻嘻哈哈爱说爱笑爱逗爱闹,连上课也不像过去那么严肃,经常在授课当中来段小插曲,说句俏皮话歇后语什么的,逗人一乐。对此,学生有两种反映:一种认为他讲历史内容丰富生动有趣,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另一种则说他讲课嘴上没有把门的,什么都讲,有点儿信口开河。学校领导对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说他教学不严肃,是个既学识渊博,又爱说爱逗的老活宝。多年来,就这样使他闯过一场场政治运动,若不是他自投罗网,就连横扫一切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恐怕也奈何他不得。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不要文化的革命,传播知识的人必然是首当其冲。给教师贴大字报,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揪反动学术权威。晨光中学的红卫兵,一向是以老子天下第一自居的,他们不仅将校名改为“红革一中”,还在楼门口贴出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对联,让上楼的老师们念,并且还得承认自己是混蛋才能放行。人在棍棒下岂敢不低头?因此,老师们只好以辱骂自己去换取进门的权利。

那天,沈一之刚要上楼,就被两个守门的红卫兵喝住了。

“念一遍对联再过。”

沈一之抬头看了看那对联,随即念了一遍,然后便向着他们说:

“革命小将,你们可知道这句上联‘老子英雄儿好汉’,出自何处吗?”

两个哼哈二将似的红卫兵被问得一愣,他们还是第一次碰到敢问这对联来自何处的人,便举起皮带反问道:

“莫非你这老家伙对这句革命口号还抱有什么怀疑?”

“不敢,我是想告诉你们,这句话是从哪儿来的。”接着他便讲起苏州的黄天霸及其父黄三太两个人,接着又拿出戏曲人物的架势,用京剧唱腔唱道:“老子英雄儿好汉!”

听他这么一讲,带有“要武”精神的红卫兵就更加精神抖擞。他们不知道历史对黄天霸的评价,还以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呢!

他们用样板戏《沙家滨》里胡传魁的话对沈一之夸奖说:

“老刁,可真有你的,过!”

就这样,沈老先生便轻而易举地,从贴有横批“鬼见愁”的楼门口进去了。

那阵子正在破旧立新的高潮中,不仅破除了师道尊严,还将知识分子列为臭老九。可是臭到什么程度,又为何称作“老九”?人们只知道专政对象的排列是: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却很少有人知道“臭老九”这一称呼是从何年何月哪个朝代而来。沈一之便讲给人们说:

“臭老九称呼并非杜撰,从忽必烈那年代就有定论了。元代的等级制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工、六商、七资、八娼、九儒、十丐’。那年月,知识分子就排在那强盗和娼妓之后。”

此话他是以玩笑话说的,人们也是当笑话听的,虽引人深思,但其表现却都是以一笑了之,谁也没有在意。没想到话传来传去传到造反派的耳朵里去了。他们由于批判“三家村”形成条件反射,认为沈一之又在指桑骂槐借古讽今。怎么能拿我们这个红彤彤的时代,跟忽必烈那个时代相比哪?于是把他打成了“牛鬼蛇神”关进了“牛棚”,剃阴阳头进行批斗!可是阴阳头却没法剃,他那胖乎乎的脑袋本来就是秃的。进行批斗又怕批不起来。关于他过去在受追查时的表现,早已成为趣闻流传至今,若是他也像当年那样来上两句,岂不成了批斗大会上的相声大师侯宝林?除了听他逗哏引得全场大笑,还会有什么效果?所以也就只好作罢,改为挂黑牌子劳动改造。

沈一之虽然是个老教师,但却早已失去了“天、地、君、亲、师”的尊严,多年来,他就是以老活宝的身份嘻嘻哈哈过来的,再丑化还能丑化到哪里去呢?再说他又有劳动习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更何况他懂得健身之道。因此,他在被关入“牛棚”这些天来,除受了些皮肉之苦,在精神上却并未受到更多的折磨。他劳动又好,没多少天就把他给放了。

沈一之被关入“牛棚”的这些天里,家里人跟丢了魂似的,生怕他在“红八月”中一去不回,居然看到他能够平安归来,当然是悲喜交加。可是为了不使他再引起回忆的痛苦,从未有人问起他是如何经受折磨的。而他却将这前前后后一切当做笑话对家人讲,好像他就是那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气得老伴直说:

“亏得你还是学历史的人,怎么就不接受教训?人们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人啦?”

沈一之的性格变化的确是很大的,虽然这种变化使他失去了应有的尊严,但也使他较为平静地避过了半生的风风雨雨。如今他以“牛鬼蛇神”的身份受批斗后,就使他变得更为麻木,连抄家时拉走他的箱子柜子都没有难过。他还说:“抄吧,抄吧,抄干净了就成无产阶级了。”可是当红卫兵烧毁他一书橱“二十四史”时,他受不了啦,眼望着熊熊烈火两眼发直,如丧考妣,尤其是抄走那把金钥匙时更使他难以承受,他痴呆呆地望着空空的双手,眼里流着泪,嘴里魔里魔症地默念着“金钥匙,我那把金钥匙……”从此他变得痴呆了,有时半夜醒来就到什刹海边上去转悠。急得老伴不知如何是好,便让儿女们在后边跟着,真怕他一时转不过弯来走上绝路。

多年来的历史总算没有白学,沈一之并没有像作家老舍先生那样,受到冲击便感到前途无望,以投太平湖自尽去洗清他遭受的凌辱。而沈一之却坚信:多难熬的时代也将会成为历史,严冬过后必将是明媚的春天。就是这种信念,使他度过了这漫长的岁月,十余载的看门生活也未能改变他这一乐观性格。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就在粉粹“四人帮”后的某一年,终于给他也落实了政策,撤消了他的“门神”,享受退休待遇回家安度晚年,并将那把抄走的金钥匙退还给他。为此,他家人都为他高兴。

沈一之看到老伴取回来的金钥匙,顿时眼前一亮,如同打了个闪,不由得使他眨了下眼睛,心里在想:真金不怕火炼。金子这东西就是埋在土里多年也不会生锈的。依然那么耀眼。他又用手掂掂,仍旧是沉甸甸地感到压手。他自言自语地说:

“完璧归赵,完璧归赵。”

可是当他仔细掂量之后,却将这金钥匙递给老伴,语重心长地说:“物尽其用。你拿它去打几件首饰,送给女儿和媳妇们戴吧。”

老先生出人意料的决定真使人难以理解,这等金贵的东西哪能打成首饰送人呢?女儿看了看问她爹:

“莫非是狸猫换太子,让人给换了,退回来的是把铜的?”

沈一之听了这话再也忍受不住,一转身进了卧室,再也没有说话……血书与锁链“四五”运动被镇压后的第二天夜晚,天安门广场上的华灯都没有亮,人民大会堂也不见灯火,中国博物馆也被黑暗笼罩着。这时广场上的人迹稀少,只有英雄纪念碑的周围,有些零零散散的人在沉沉黑夜里徘徊,借助从天安门城楼的国徽那里射来的一线光亮,偶尔能看到一双双闪灼的眼睛。他们都是趁着黑夜悄悄来到这里,转一转又匆匆地离去,来无声去无踪,像一个个游荡的幽灵。此时,虽然不会有人相信会出现鬼魂,但他们仍然表现出惊恐。谁也不说话,因为经了那一场使人惊骇的事件之后,都互有戒心。

在这些悄悄来聚会的人们之中,多半是出于对英魂西去无归期的周总理的深切怀念,来看一看人民英雄纪念碑下,还有没有被泪水打湿的、寄托着哀思的花圈;也有人是出于惊奇,来到这天天升起国旗的地方,目睹一下人民再一次留下的血迹。在纪念碑的汉白玉栏杆上,是否真又出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和“沉默呵,沉默呵!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的标语。在这些人里边,也有来寻找失踪的亲人,他们既不能呼唤,也不能哭叫,因为沦为反革命的家属,只能默默地无声地等待着,望穿两眼地寻找着……其实他们的亲人早已戴上了沉重的镣铐!

忽然,一串清晰的脚步声,踏着台阶来了一个人,迳直来到人民英雄纪念碑,从怀里取出一块白绸,面向着巍巍的纪念碑,十分庄重地将白绸垂挂在刻有百万雄师渡长江浮雕的底座上,然后用一条铁锁链压住白绸,白绸逆风飞舞,像一面旗帜……人们被这一举动惊呆了,接着就有人擦着火柴,打着自来火,亮起了手电……啊!是血书,压在锁链下的是血书!上面缀着一张周总理的丝织像,像下边血写的字是“敬爱的总理,我们相信您!”人群里有人一字一泪地读着,声音呜咽了,听的人也都泪雨纷纷落下,都以无限崇敬的目光,望着这位用血书来号召人们继续战斗的年轻人。顿时有人激动地带头喊出了:“前赴一人,后继八亿!继承遗志,披荆斩棘!”“人民不可侮,人民万岁!”等口号。

人们在实际斗争中学习得很快,无形中好像有一道命令,把零零散散地人都集合起来:“要保护英勇的战士!”于是迅速筑起了一道人墙,用身体掩护这位展示血书的青年逃跑。

在众人护送下,青年人走下纪念碑的台阶,在茫茫夜色里,向北走去了,可是没走多远就转身往回走,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在广场中央转来转去,像是广场上有一道魔墙挡住了他的出路……人们都为他担忧,焦急,怎么还不快跑呢?

一辆自行车飞快地擦身而过,骑车的人提醒他:“盯上你啦!快上车,我驮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