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京渔人:张洋小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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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狐疑(2)

经过较长一段时间的友好相处,终于消除了这些小狐狸的不信任感,不论是喂食还是洗澡挠毛,还是给它们打针灌药都一概从命。并且长得很快,没过多少日子毛色就油亮油亮的了。

三只狐狸三种颜色,为了便于召唤,我给它们起了名儿,那个一身白的狐狸生性格外狡猾多疑,我叫它白狐。过去传说“狐寿千年能祟人”的狐仙其实就是这种狐狸。那是人们由它的颜色联想到千年狐狸会成精的,于是狐狸作祟的传说便因运而生,说得活灵活现世代相传。在人们的心中,狐狸的形象远远超过那吃人的恶狼。其实呢,狐狸对自然界和人类都是有益的。

那只黑褐色的狐狸,我取后一个字为名,称它为玄狸,玄是黑色。实际上狸与狐是有差异的,狐身条细长,狸则身短体胖,也是狐属。要说毛色最为艳丽的还得数那只赤狐,而且身上还带有棕色的斑纹。因“赤”字犯忌,便给它起了一个具有女性美的名字——朱丽丽(取狸的谐音)。

经过半年多的精心饲养、调教,三只小狐狸长大了,一个赛一个漂亮,白的雪白,黑的黝黑,红的赤红。身条也长开了,体态优美,步子轻盈,长尾拖地,走起路来还真有那么个端庄大方的派头呢!

三只小狐狸的到来,不光是让我有了用武之地,也给劳改生活带来了乐趣,只要一听到我在剁肉,它们便立即前来就餐,并争相用各种方式向我献媚。我非常喜欢这些聪明而又通人性的小动物,有时便乘机将它们搂在怀里。除了那只疑心未消的白狐不让搂抱之外,其他两只不但不躲,还脸贴脸地跟人表示亲热。感情可真挚了。那只性情活泼的的玄狸,总是娇滴滴地叫着,还时不时地用尾巴梢扫我的脸颊。那只赤狐更会调情,到了这会儿,她总是微闭着那醉意朦胧的眼睛,情意绵绵地往人怀里一扎,任你随意抚摸,亲昵,玩耍……每当到了这时,我才感到世上还有友谊存在,顿时忘记那些屈辱与痛苦,一个“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人,他是何等渴望和珍惜这种情谊啊!

团泊洼的冬天是寒冷的,尤其是到了夜里,风“呼呼”叫着从西北方向刮来,在团泊洼这块旷野上扫荡着,摇撼着这个坐落在村外的饲养小屋,冷风寒气可着劲儿往里灌。冻得我没办法,天一黑,往被窝里一钻就睡。尽管饲养室冷得像寒窑,尽管我睡的地铺正对着风门,可是觉睡得很香,被窝也越来越暖和。后来才发现,原来是早已同我划清界线的未婚妻躺在了身边。

她的到来,使我欣喜万分,同时又感到惊愕,是一种什么力量使她重新回到我身边的呢?我们分开已经两年多了,虽然时时还在想念她,但从未产生过同床共枕的奢望,不免有些紧张:心里说:“这事会犯错误的!”为了打消这一邪念,我便极力去想那些痛苦的事,用精神折磨去平息那难以抑制的感情冲动,并推开她说:“这样会毁了你的!”

她见我冷若冰霜,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并向我述说了这些年的离别之情,以及她是怎么冒着严寒到这里来的。

我听了这些话很受感动,便问:“路上一定很冷吧?”

“不冷,一路小跑儿,身上还觉得有点儿热呢!”她依然用身子暖着我。

“路这么远,天又这么黑,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呀?”

“既然天上的牛郎织女能相会,我就有办法找到你。这大概也是生物钟在起作用,你说不是吗?”

她说话依旧是那么天真,勾起了我很多美好的回忆。同时也更想看到她的面容。可是当我划着火柴点灯的时候,她却“噗”地一下将小油灯给吹灭,还战战兢兢地向我提醒着:“这会被人发现的。”并说她是偷着来看我的,天亮以前必须离开这里。

听了她这番话,感动得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抚摸传递感情,去感受对方的回应:她那头秀发依然是梳理得那么顺溜,只是发型跟过去不一样。往日打着蝴蝶结的那两条辫子已经散开,散散地披在肩后,光滑滑跟施了油似的。接着我又去摸她那熟悉的面孔,不觉大只吃一惊,那张瓜子形的脸怎么变得这么长?咳!这都是受我的牵累,使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才变得这样憔悴的。

我们就这样痛苦而又幸福地亲热了半个夜晚,鸡开始打鸣了。她是远道而来到团泊洼暖我的心的,哪能让她匆匆离去?可是不管我怎么乞求她,用话挽留她,她却一再摇头。只好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放,天大的罪过我担着!但她还是挣脱不止。我心里一着急,便从梦中醒了过来,怀里搂抱的却是一只狐狸。

次日,我将这件事讲给了我的两个难友,他们听了哈哈大笑一场,并提醒我:“往后睡觉可要提高警惕,当心狐狸成精把你给迷上。”

我听了也只能是笑笑,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他们见我对这种玩笑话并不介意,便拿鬼魂狐魂跟我开心,连这是个什么地方也都给忘了。

“这么说你们之间早就有了感情,老郑,你是喜欢那个身材苗条、性情孤僻的白狐小姐,还是爱上体态丰腴、活泼可爱的玄狸姑娘?还是相中了步履蹒跚、身穿裘皮大衣的那位贵妇人朱丽丽?”

正当我们忘乎所以开心取可乐的时候,忽然发现兼管我们的队长出现在饲养室门口,把我们全给吓呆了,便做好挨整的准备。

谁知王队长却没有发怒,还乐不姿姿地对那两个想溜走的难友说:“你们在这儿正好,正需要两个打下手的。一会儿把这几只狐狸给我处理了。不准拿绳子勒,也不许用棒子打,那样一弄皮毛就给伤了。把它们吊起来打‘气针’,一针就解决了。”

听了这话我的心都颤了。直到今天才明白,队长让我精心饲养狐狸,为的是穿狐皮大衣呀!要知道是这样,当初还不如把它们放跑了呢,哪怕是受到重罚。可是已经晚了,事到如今我只能找理由推脱说:“这些狐狸还没到成年,皮还嫩,绒毛也不厚,再说每只狐狸个头也不大……”

王队长斩钉截铁地说:“一张皮不够吊大衣,可以用三张狐狸皮拼嘛!”

我说:“三张狐狸皮三种颜色,穿出去也不好看哪?”

“在这鬼地方还讲什么好看,只要穿身上暖和就行了。”王队长说着已经打开挂在墙上的药箱,取出了那支常给动物注射的针管,并安上了针头。

我想起某个国家处决犯人,曾用“打气针”的方法结束人的生命。据说那是为了减轻被处决者的痛苦。而我却怎么也体会不到这里有什么仁慈。三只小狐狸将一命呜乎!想到这里我不免紧张起来,便借口拖延时间说:“若不等明年春天再说吧,我再好好给您喂上一个冬天,人们都说‘秋天抓膘,冬天长绒毛’,到了那时候再……”

“到了那时候狐狸皮就不值钱了。现在正是‘大雪’季节,这时候的皮毛最好。”说到这儿,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卷绳子对我说:“郑新生,这差使还得你来干,狐狸这东西狡猾透了,若是见到生人拿绳子,那就甭想再接近它们了。”

望着这些比毒蛇还可怕的绳索,我不由得凄凄切切愁苦起来,太可怕了,我驯养的小动物再亲自动手杀死它。

王队长见我下不了手,态度立刻变得严厉起来,话语带着命令的口气,像扫来一阵寒风:“不要再‘兔死狐悲’了,动手吧!”

我接过绳索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忽然想起个主意,便用力将手中的绳子朝狐狸抖了抖,想用这动作将它们吓跑。谁知它们却不怕。那只平时就爱跟人逗的玄狸,不但不逃活命,还上前叼住绳子的一头往后坐,像要跟我拔河似的。任凭你怎样用力它也不松嘴。面对这种情况我再也无计可施,只好忍疼把它抓住,用绳索把它捆牢。尽管人是这样无情,这只狐狸也没怀疑这里边藏有什么恶意,仍像往常一样跟我表示友爱和顺从呢!

按照动物的本能,看到同类被捆绑定会争相逃跑,而那只多情的赤狐看了之后,却扑上前来叼我的衣袖,像是要把我和玄狸分开,似乎是嫌我对玄狸有些偏爱。并且,还站起来向我作揖,拱手让我也将它同样对待。直到把它们拖走吊在房梁上时,才知道是上了当,便尖声惨叫起来。

我的心也碎了,手里拿的最后一根绳子也掉在了地上。便在心里默念着:你俩大声叫吧!叫得越惨越好,好把最爱犯疑的白狐给惊跑。逃出饲养室,逃出团泊洼,天下这么大还找不到个栖身之地吗?只要能逃走一只,他那件狐狸皮大衣就拼不成了,其他两只狐狸也会活命。

一直躲在窝里的白狐,听到同类嗥叫,终于按我的意愿走了出来,可是那刺耳的嗥叫却未能使它受惊逃跑,而是朝悬吊着它的两个同类的房梁下走去了……“狐疑”原来也有丧失的时候,而且是在那样一种危急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