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京渔人:张洋小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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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打鬼(1)

———一个女人的自述

在唐山大地震的那年秋天,我从云南建设兵团回到了北京。尽管京、津、唐地区余震未平,闹得人心惶恐,民不聊生,但我能从天高皇帝远的西南边陲回到祖国首都的怀抱,还算是件天大的喜事。为了获得这一权利,一个女孩子不付出天大的代价,那是很难办到的。这一点我算是幸运。但为了回原籍能报上户口,我和爱人也就各奔东西了。而孩子既不能随父也不能随母,便把云儿丢在他的出生地——云南。

那天夜里,我和爱人痛哭了一场,并为孩子赶做了一身新衣,趁着天还未亮,就把他放到当地派出所的门口,用被一围,再往孩子嘴里塞个奶嘴儿,我们便悄悄地溜走了。

常言说“孩子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离得越远越母子连心。甚至有一回还梦见他成了狼孩儿,正跟随一群狼在荒野上逃窜,跑得那叫快,也是一纵一纵地四腿着地。猎人正在向他开枪——当时我就吓醒了:“我的儿你在哪里?”

爸爸见我想孩子都要想疯了,便劝我到亲友家去散心。于是我便想到从小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命运又与我同病相怜的春生表弟。

春生同我是一年生的,又同是为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分别到云南和东北“大有作为”的。

那天,我也到北京车站为先行的表弟去送行。尽管语录声和锣鼓声敲得震天响,大喇叭里一遍又一遍播放“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口号,那也压不下人们心中的悲痛,车上车下到处是难分难离的哭声。在那么多的人里,只有春生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口,既不同送别的亲友话别,也无难过的表示,一直坐在那里等待开车。我看到这一反常现象心里特别难受,莫非他不懂离别情?

我是在三岁丧的母,不久就有了后娘。成天啼哭着要死去的妈妈。后来这事让舅妈知道了,便带着春生表弟来接我。一进门舅妈就说:“好闺女别哭了,跟舅妈到姥家去吧,常言说娘亲舅大。”

我听了这话心里热乎乎的,抹抹眼泪往舅妈怀里一扑,亲亲地叫了一声“妈”!

那时候别看春生人小,却很懂事,什么都让着我。衣服让我穿,玩具让我玩儿,连舅妈的奶头也让给我一个。人们看了都说一儿一女两枝花,像一对双棒儿!

春生小的时候可知道疼人了,一到冬天还给我焐被窝哪,“吱溜”往我的凉被窝里一钻,嘴里还说着“小子身上有三把火”,为啥今天变得这样铁石心肠,离别时没有一句话?

呜——呜——!令人断肠的火车笛声响起了,火车头在“嘶嘶”地放气。直到这会儿,他才将憋在内心深处的感情释放出来,并伸出手让我跟他相握。他的手热得烫人,如同火车挂钩那样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像要拉着我一同跟他走似的。一直到火车缓缓开动时他的手还没有松开,满眼含泪恋恋不舍地对我说:“一个东北,一个西南,越走越远了。”

其时我心里也不好受,也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又能说些什么哪?便强压着内心的难过对他说:“一个东北,一个西南,只要是一直向前走,总有一天会相会的。你忘啦?咱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这样说过:地球是圆的!”

他听了这话越发哭得厉害,连洒下的泪水也落到我脸上和嘴角上,他的泪是那样苦涩。这时他的手握得更见紧了,拖着我在站台上一溜小跑,直到列车隆隆开快时,才把我的手松开,揪着我的心离别了,远去了,留在我记忆里的是一双哭红了的眼睛。

我到了云南以后,曾多次写信给他,每次寄信还都夹一片山茶花。并注明让他立即回信。常言说见信如见人。不知盼了多久,却连一封回信也没有见到。后来才听说春生到东北不久就疯了。听到这消息后,我曾一连几个夜晚站在星空下,痴呆呆地望着天上的银河,心里在想: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同他一起去东北,认为是我拆掉了感情上的那座鹊桥,才使他长相思变疯的?多么实心眼的傻表弟呀,小时候抱布娃娃过家家的事,你怎么就当成真的了?我越想越后悔,可是后悔已经晚了,人间也有难以快跨越的银河。

在那以后的这些年里,因为父亲犯病我曾回过一次北京。那次返京本想去劝劝我那已病退回京的疯表弟的,人们都说只要是解开心上的那个扣儿,他的病就会好的。谁知就在回京前我也遭到另一种不幸。像我这种在精神和肉体上都遭到不幸的人,又能给感情纯真的表弟带来什么安慰呢?因此,也就没敢去看他。如今我在北京已落上户口,他的病又越发严重,作为表姐的我,又怎能不尽一点儿姐弟之情呢?哪怕只是见面劝说他几句,也算是了却了我这桩心愿。若不舅妈一定会说:艳芳这孩子早就把姥家这门亲戚给忘了。外甥是狗吃了就走。

舅舅家住在东城的一个小胡同里,离雍和宫很近。若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连里边敲木鱼的声音也能听见。在我们小的时候,雍和宫是随便进入的,便成了常去的地方,看烧香拜佛,听喇嘛念经。那里的佛很多,四大金刚,八大天王。只有那些“欢喜佛”不让人待见,它们不但个个赤身露体,还做出各种怪相搂抱在一起,羞!羞!你们到底是神还是鬼呢?

我回忆着童年那些往事,来到舅舅家的屋前。奇怪,大白天为啥屋里还挂着窗帘?我推了下门,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由于室内光线很暗,过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来,地上跪着一个人,手举香束对着北墙祷告什么。那样子比烧香拜佛还虔诚。连身后有人都没有发觉。这不就是我舅妈嘛,几年不见怎么信起这个来啦?

过了好一阵子,舅妈才发现有人进屋,便急忙把香火熄灭,两眼呆滞地望着我这个不速之客。舅妈反应迟钝了,瞧了半天才认出是我,便一把拉着住我的手抽泣着说:

“我的好闺女呀,都把舅妈的头发盼白了,眼睛也盼花了,今天总算是把你给盼了来。”她说着就哭了,哭得人揪心裂肺的。

我一边替舅妈擦泪,一边四处察看,寻觅我那疯表弟。我看到里屋躺着一个人正蒙头睡觉,觉还睡得很香,不时响起雷鸣般的鼾声。我心上一喜便问:“这就是我那春生表弟?”

“他若是能这样就好啦,这是你小牛表弟。”说到此处舅妈又向我摆摆手,并指着小后窗户轻声对我说:“你疯表弟在后夹道那里住,那地方僻静。”

后夹道?我听了不由得一愣,那可是个非常阴森的地方啊,我们小时候玩藏猫猫往那里钻过,还看到过黄鼠狼呢!后来听说黄鼠狼会迷人,我们就再不敢到那地方去了。又怎能让一个患精神病的人到那里去住?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便问起春生表弟得病的原因。

经舅妈一讲我才知道,是在他刚到那里插队的时候,为了树几个活靶子,警告那些出身不好的知青,狠狠批斗了“四类分子”和坚持反动立场的地富子女。其中一个富农的女儿,当天夜里就在他们知青点附近的一棵树上上吊死了。不久,春生表弟就疯了。

我听了这事心里一个劲儿打颤,杀鸡给猴看的做法太可怕啦,为啥这样对待那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同时也使压在我心上的那块石头落了地。表弟患病的原因是由惊吓所得,并非是因为我。

这天,舅妈和我一直聊到深夜,诉不尽的离别情。

深秋的夜晚是比较凉的,一到午夜又起了风。当时钟敲响十二下的时候,小牛表弟醒来了,一句话没说摸着黑就出去了。接着就从后夹道传来“啪啪”的声音,像是抽打着什么。我感到震惊,便问这是怎么回事,舅妈说:“这是你小表弟在打鬼。”

打鬼?我听了先是一愣,便想起发生在我们在童年的一件事。

有一天,听说雍和宫的喇嘛在“打鬼“,我和春生两人便跑去观看。看热闹的人很多,把雍和宫的大门都快给堵上了。随着“哞哞”的大喇叭声在前边开道。便有一群牛头马面的魔鬼从大门里一拥而出,张牙舞爪在门前空场上跳来跳去,抢吃撒在地上的小面人,扮成天兵天将的喇嘛,便挥舞着长鞭朝它们抽打,用来表示驱邪免灾。

那会儿我们才三四岁。看了不但感到好玩,春生还上前去拣那些小面人吃,并对我说:“姐姐吃呀,这面人是油炸的,好吃着哪!”我说这面人是让鬼们吃的,鬼才吃人呢。咱要是吃了也就变成鬼啦!春生一听这话害怕了,便将吃下去的面人往外吐,吐又吐不出来,便哭着对我说:“姐姐,往后我再也不吃小面人了,我不是鬼!”

震撼人心的抽打声仍在传来,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声惨叫。这时舅妈已经缩成一团,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我感到她全身都在颤抖。

据舅妈讲,为了给表弟治病,什么办法都想过了,住过疯人医院,还打过电针。在所有办法都无效后才把他接回家的。谁知在家里这么一圈,一吃一喝,后来又转成青春型的精伸分裂症了。闹得全院儿的姑娘媳妇都不敢出屋,就连两个亲妹妹也不敢在家里住。就为了给他治这种病,才采用江湖医生的做法,在患者身上“打鬼”的。据那个江湖医生说,是由于那个吊死的姑娘附体,才使春生表弟想那种事的。

“打鬼”的“啪啪”声和摔打声依然没断,并且还边打边问:“谁叫你坑害人?往后你还迷不迷人啦?”被打的疯表弟呻吟着,喘息着,用颤抖的声音允诺着——我的心简直要碎了,便向舅妈央求说:“别再打啦,这样会把他给打坏的!除此之外就没有旁的办法了吗?”

听了这话舅妈更是长吁短叹,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办法倒是有,只有接触到女人的肉体,才能消除他对异性的妄想。可谁又肯嫁给一个疯子哪?这不是拿人家姑娘往火坑里推吗?”这可难为死了我的舅妈。

我想到舅妈的难处,舅舅的遭遇,春生表弟的不幸,以及两个表妹有家难归的处境,勾起我的联想,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我的命运也是不幸的。幼年丧母就不用说了,受尽了虐待,就是为了摆脱这种处境,我才远走高飞到边疆去的,离家越远越好。谁知到了那里也没能改变这种厄运,并使女孩子最不幸的事在我身上发生。

那是到云南建设兵团的第二个年头,可怜的爸爸因为想女儿患了重病,打来电报叫我回京。当时我正在胶林里割胶,指导员见我流泪,看了看电报说:“别难过了,给你探亲假不就行了嘛!晚上到连部去拿买火车票的介绍信,明天一早就动身。”可是我去开介绍信时,他却说公章在抽屉里锁着,要拿的话必须先“盖戳儿”。在我们那里的知青都知道“盖戳儿”是个啥意思,是既形象又带有污辱性的双关语。当时我一听就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没有盖着红印的介绍信寸步难行。从了他吧,又会毁掉自己的一生。他见我表现出害怕的样子,便拉开抽屉,拿出个圆形的橡皮章朝我晃了晃。接着又拿出个毛茸茸的东西往我鼻子跟前一伸,然后满脸堆笑诡秘地对我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避孕药——麝香!”说完他就把灯给关了……“打鬼”的声音从小后窗那里传来,震得窗纸也在颤抖,同时也震撼着我的心。便想到对我一片痴情的傻表弟。我能这样看着他忍受这种折磨疯下去吗?到了这会儿,什么羞耻呀,害怕呀,社会舆论呀……这一切一切我都不在乎,只要是能治好春生表弟的病,就是生米做成熟饭我也心甘情愿!

我向舅妈道出了这一决定,舅妈便立即把小牛表弟招回来睡觉。又找出一条新被和一对鸳鸯枕,流着眼泪对我说:“我的好闺女,这回可让你受委屈啦!”

我一手抱着枕头被,一手托着个小油灯,磕磕绊绊往后夹道走,迈步是那样艰难。于是便想起童年过家家的事来。为了给新娘插花,春生便爬到院里那棵桃树上去摘,结果让蜜蜂给蜇了手指,疼得他一劲儿哭。我便一边用嘴给他嘬,一边拿话哄他:“蜜蜂蛰了我不叫,用嘴一嘬笑笑笑!”他就不哭了,眼里含着泪还朝我笑呢!

可是今日的春生表弟却是另一种样子,他的双手被一根粗粗的麻绳反绑着,依坐在墙角像一堆干草。他那十分消瘦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浑身上下都是被皮鞭抽打的伤痕。他的头发很长,如同萝卜缨子那样往下耷拉着。他面无表情,紧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在那喘息。当我上前帮他去解那捆绑的绳索时,触到了他的手是那样冰凉。咳!一个活生生的青年,怎么给折磨成这个样子,这是中了什么魔法?

我慢慢地扶他坐了起来,亲切地对他说:“春生,你听出这是谁在跟你说话吗?”

他好像没听见一样,没有一点反应。当我再次问他的时候,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为了让他看个清楚,我把小油灯举在他眼前,面对面问着他:“这回认出来了吧?我是你艳芳表姐呀!你忘了?在火车站为你送行时我就说过‘地球是圆的’,今天咱这不到一块儿了吗?”

春生听了这话一下睁大了眼睛,朝我端详着、辨认着,两点灯火在他那放大了的瞳孔上闪动着。突然他惊恐万状,牙齿磕得“得得”响,然后便惊叫起来:

“鬼,鬼,打鬼!”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打鬼”声吓呆了,手里的小油灯也掉在地上,顿时变得一片漆黑。过去我是从不相信世上有鬼这么一说的,可是刚才这话是从一个疯子嘴里说出来的,世上只有在精神上得到彻底解放了的疯子才会说实话。莫非过去我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事被他识破?想到这里,我便不顾一切往外跑,一直朝灯火辉煌的雍和宫大街跑去了,一步也不敢放慢,总觉得身后有人在驱赶我……龙杠这是个很不寻常的葬礼。

葬礼是在经历了一场风波之后进行的。灵堂里挂着黑纱帐子,大棚一角摆着纸糊的车、马、灯、俑。灯是九莲灯,那是到阴间照明用的。纸人有赶车的老汉,还有伴童和侍女。据说那赶车的来安是个老手,对去阴间的路非常熟悉,坐他赶的车才会平平安安到达西天。

这会儿,劳忙的人们正为出殡做最后的准备。那口用来寿终正寝的棺材,棺盖已经掀开,里边没有入殓的尸体,可是死人穿的装裹却样样齐全,并且还次第有序地摊放在里边。寿衣也是按照穿戴的样子摆好的,脚下摆一双莲花鞋,头枕的地方放个元宝枕,身上身下铺金盖银。让人一看便会想到,死者已安详地躺在棺材里了。

其实万福老子早已化为灰烬,骨灰装在一旁那个金漆镶嵌的骨灰盒里。今天举办的这种葬礼,就是要将这两者合二为一的。

万福是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按早辈子的说法,人活七十古来稀,活到六十岁就得活埋。可是他福大寿大,赶上了今天这个好年月,就给他增了寿了。并且直到临死也没有受罪。就在他临终的那天早上,儿子还用小勺喂他蛋羹吃,咽着咽着他就咽气了。他是活活给老死的,真可称得上是瓜熟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