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禅定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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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和熊结婚的女人(2)

喜欢荒野。熊身强体大、性情平静。同时,它们也是所有动物中与人类形象最接近的。大家常说:“脱掉熊皮,它看起来就像人。”

它们的举止很像人:有点滑稽,会教导幼熊(爱吵闹、有好奇心),而且这些小熊也能记住这些教导。它们有自信心,吃点小松糕,也能击倒势均力敌的驼鹿。它们的爪子非常精巧,能夹着两端拾起坚果。

它们会花数小时在一起亲热爱抚,白天小睡后脾气很坏,一整夜可以大步慢跑一百英里。它们似乎是不可毁灭的。它们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往哪里逃,如何到达那里。它们是慈悲的,但也会发怒。它们搏斗时似乎感觉不到痛。它们没有敌人,也不会害怕,但可能比较傻,没心没肺的。它们对地球的环境十分熟悉,喜欢人类。很久以前,它们就决定让人类与它们一起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这里既有鲑鱼游动的河流又有长满浆果的土地。

这个女孩一定明了其中的一些奥秘,以某种方式呼唤着熊。大多数人都知道,破坏规则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当他们偷偷这样做时,会觉得自己是在做坏事。有些人破坏规则是由于糊涂和贪欲;而有些人却是明知故犯,他们破坏规则是因为想知道后果。他们也明白这样做要付出代价,但不会抱怨。

规则是关乎知识、权力以及生死的行为方式,因为它涉及杀生、取食和死亡。人类由于无知,往往易于触犯规则。在我们所见的世界背后还有另一个世界,虽然是同样的世界,但更开放、更澄明、更畅通。

就像在宽广的心灵里,动物与人类可以交谈,途经此处的人会变得健全,得到救助。他们学会怎样说话做事,如何不去触犯规则。接触这一世界,无论多么短暂,对人的一生都大有裨益。人们寻求这一世界,但实属不易。在这里,形态是流动的。对熊而言,所有的生物看起来都像熊;对人来说,所有的生物看起来都像人。每一种生物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奇异之处,所有的动物都有幽默的天性,表演不同的角色。“龙鱼视水为宫殿,当如人见宫殿,不见水之流也。若有旁观者告其‘汝之宫殿即流水’,龙鱼定如我等今闻‘山流’之说,忽而惊诧。”①道元禅师如此评说道。有时候,那些有能力,或是有理由,①引文出自道元禅师的著作《正法眼藏》。——译者注或是仅仅有好奇心的人才会跨过这一界线。

因此,当这个年轻女子长大时,与家人一起采浆果,那些熊就知道她在那里。当她落在后面,拾捡从篮子里散落在地上的浆果时,一个小伙子站在前面的树荫下,向女孩介绍自己,并帮她捡浆果。他穿得很好,衣着体面得像外出做客。在女孩眼前,他就是一个人。所以,女孩走进了中间世界,一个既不完全属于人类,也不完全属于动物的世界。在那里,雨看起来像火,火可能是雨。他比较机灵,相当有力地使她进入这个世界,用掌拍了她的头,让她忘记过去。他们走在缠结的、被风吹落的果子下,当他们出来时,已经走过了一条山脉。每一天好像是一个月,或是数年。

但她没有完全忘记过去的事。我们总能身处两个世界,是因为它们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两个世界。即使她记得在自己身后有家人,有一个家,那还不足以促使她回家,因为当时她正处于热恋之中。他是一个强壮英俊的男子,而且他也很爱她。他们生活在最美的山中,有着夏末金灿灿的天气,每一处山坡上都长着成熟的浆果。她少女的梦想实现了。如果要她爱上一只熊,那熊就必须克服对人类的偏见:体格弱、身体轻、难捉摸、有臭味。因此,他们在激情和交流中结合,共同生活在林木线旁。

然而,冬天来了,熊体重增加,长出厚厚的毛。如果它们要建新的洞穴,会选择在斜坡处挖下去,然后再往上挖,把睡觉的地方安在高山的树根下或是一块大石头下。入口的过道可能有三到十英尺长,睡觉的地方有八或十英尺宽。接着这些熊折断一些树枝:它们折弯树枝放在一只手臂上,再用另一只手臂把树枝折断,它们就这样收集铺床用的东西,在洞里把这些折断的树枝铺好。把家安好后,大灰熊会四处游走,只要天气暖和就继续寻找猎物。当雪真的来了,下得很大的时候,熊就会爬进洞里,让落下的雪掩盖洞的痕迹。

在洞里,熊停止喝水、进食、撒尿、排便,时间长达四五个月之久。它们保持警觉,能相当快地醒来。熊的身体以某种方式排出废物,虽然减轻了体重,但增加了肌肉,并能保持原有的骨容量,好像它们是醒着的、活动着的。它们做梦。或许,它们的梦是关于在内山的聚会,在那里熊作为“山的主人”举行盛大的宴会,招待所有其他动物。

对这个年轻的女人来说,这是一个好机会,她可以私下反复闪现往事。

风景又进入她的故事:她认出一个山谷。在那里看到她的恋人,她的丈夫,先是作为一只熊在挖洞,后来作为一个人坐着与她交谈。她帮着他收集香脂冷杉的树枝用于铺床,可又忍不住留下了痕迹、记号,好让她的兄弟来寻找她。熊看到时,感到烦恼、悲哀,好似一种宿命,但他没有对她发怒,只是继续前行,挖了一个新的洞穴,在那里她还是设法留下了她身体的气味。

他们进入洞穴。这个女人还没有变成熊,所以他们为她提供所需的食物。冬天,她像熊一样生下了宝宝。接下来发生的是,他们必须与自己的命运搏斗,必须努力完成自己的任务。他“在与这个女人开始一起生活时,就像一位萨满巫师”。他不是普通的熊,他能改变形状,接受人性,但有一种力量仍然在影响着他。难道是年长的熊正从远处注视着他吗?知道他需要力量吗?巫师唱着有力量的歌,他也唱着这样的歌。如果说他之前还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那么现在他感觉到了:

这个女人的兄弟和一场战斗即将到来。他当然会杀死他们,保住他的妻子和孩子,走到更远的深山里安全地生活。这是非常有诱惑力的:他在不同世界之间闪现,带着巨大的灰熊犬齿,而这在她眼里就是剑/齿/剑/齿。

然而,如此深入人的世界,他也学会了强迫自己去遵循人类的习俗,其中有一条严格的规则,就是要求姻亲兄弟间不能发生争斗。孩子的姓氏跟随母亲这边,孩子也应由她的兄弟而不是他们的父亲抚养。

要是他们能接受他为内兄内弟就好了!那会是一个理想的家庭组合。

唯一奇特的是,组合的一半是熊(因为她正在变成熊),而另一半是人!

对他来说,这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乌托邦梦想时刻啊!

她讲究实际,知道自己的兄弟是绝不会接受他的,而且觉得自己的孩子应该被当作人来抚养长大。但是,她爱她的丈夫,不只是变成人时的英俊模样,还有他那熊的身体。她自己正在长毛。数周里,他们的生活不得不面对这些抉择和即将来临的命运。他再次在晚上唱歌:

这首歌是在熊被捕获和杀死时必须唱的。他吩咐她几件事:“无论他们在哪里杀了我,在那里生一堆大火,烧掉我的头和尾巴;当头燃烧时,就唱这首歌,一直唱到头和尾巴都烧光。”

这就是他们在一起的原因:通过她完成这件事,使他从熊的世界来到人的世界。当时,他们都明白了这一点。只是他尚无法完全放弃。

他问:“为什么?为什么?”甚至,在最后一天还想要反击。她总是强调她的兄弟,因而他不能反击。出了洞口,他一路走向死亡,他一掌打下了身后的那只塔尔坦人的猎熊犬。这条可爱的狗是野生动物与人类之间的某种连接点,有助于让她重新回到人类的世界。她的丈夫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可她能听到狗的吠叫声。她坐着哭泣,让一直抑制住的丧亲之痛发泄出来。她对着弟弟说:“你们刚刚杀死了你们的姻兄!”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悲伤的事。

(春天,熊从洞穴里爬出来,又瘦又饿,如果不能找一头冻死的麋鹿、驼鹿或驯鹿,那就要饱饱地吃一顿春美草或其他类似的植物。)她烧掉了那头熊的头和尾巴,唱着他哼的那首歌。

她不能回到她母亲的房子里,花了整个夏天来习惯人的气味,同时为丈夫服丧。那年秋天和冬天,她住在村子里,告诉亲戚们她所学到的:在他们杀死熊后,烧掉它的头和尾巴,并教给他们那首歌,还有更多她从丈夫那里学到的关于得体的捕猎和熊的仪式。她的讲授是间接的,不自夸,也不指向熊,且慢条斯理。

那年冬天过得真不容易。孩子们不习惯,她也一样。人们跟她说话的方式让她不舒服。兄弟们对他们的姊妹知道这么多关于熊的情况,感到有点诡秘,难以理解。来年春天,他们出发,开始每年一度的猎熊行动,捕猎回家时带回一张母熊皮和两张小熊皮。他们一再劝说她扮演熊。传说的秘密正困扰着他们:他们的姊妹是一只熊。他们吃什么?他们谈论什么?她梦见什么?它过去像什么?她现在有多大的力量?她值得信任吗?她的力量和她周围的神秘情况此刻已让人感到不舒服。

她试图让母亲阻止他们,因为她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的毛长得更长了。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兄弟们忍受不了这种模棱两可:他们逼迫她跨过人与熊的界线。她重新变成了熊,杀死他们,只留下最小的弟弟。现在他们为猎杀他们的姻亲兄弟付出了代价,为取笑和逼迫妹妹付出了代价,而且母亲也死了。这个年轻的女人和她的孩子现在完全变成了熊:人类世界不会接受他们。他们必须回到荒野,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教给人类正确对待熊的方式。或许,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熊的父母安排的,它们挑选一只勇猛的熊作为这样的使者。

每个参与者都要付出代价:那只熊和那个女人的家人都失去了生命。

不付出高昂的代价,谁也不能跨越不同世界的界线。她失去了爱人和人性,变成了一只熊,带着两只幼熊孤独地生活在荒野中。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那以后,人类与熊友好相处。在世界之巅(北极)周围的地区,每年的仲冬季节,很多民族与熊一起做同样的事情:捕猎、庆祝,在户外雪地上举行盛宴。每逢夏季,熊与人类分享浆果之地和鲑鱼之溪,一年又一年,很少会发生冲突。熊一直小心谨慎,不会把人当作猎物来捕获和猎杀,尽管它们在遭到攻击时会反抗。

他们的故事还有着更深远的影响:这位熊的妻子被人类作为女神来纪念,她被赋予很多名字,而且有许多故事传颂着她的孩子们以及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所做的事情。

但是,那段时期已经结束了。现在,熊正遭受猎杀,人类无处不在。

这个绿色世界正在被拆开、撕碎、烧毁,其原因在于一个灰色世界正在不断地扩张,而且这种扩张似乎没有尽头。如果不是因为有几位幸存于世的老人经历过此前那段时期,我们甚至连这个故事都不会知道。

玛丽亚·约翰斯及故事的版本

这个版本的《和熊结婚的女人》来源于玛丽亚·约翰斯讲述给凯瑟琳·麦克莱伦的故事,后者是一位从事人类学和人种史学研究的学者。这个故事有很多版本,麦克莱伦在其研究《嫁给熊的女孩:一部印第安人口述传统的杰作》(1970年)中调查了其中十一种版本。关于玛丽亚·约翰斯,她写道:

“玛丽亚·约翰斯可能出生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她与家人曾挑战沿海的奇尔库特山路①,穿越奇尔库特山口到达狄亚,在一家名为威尔逊的商店做生意,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白人。八十年代,玛丽亚还是一个年轻女孩,属于图奎韦迪或德西坦·西布部落。其祖先的居住地最早可追溯到沿海的特林吉特人聚居的城镇——安贡。她的第一语言是阿萨巴斯卡语的塔吉什方言,她也会说很多特林吉特语。事实上,特林吉特语是塔吉什的主要土著语言。她几乎不会英语。

“虽然她似乎已经过着相当富裕、充实的生活,但在成年时期的大多数时间里,她身体很差,眼睛半瞎。我在一九四八年见到她时,她已经全瞎了,大部分时间待在床上,盖着囊地鼠皮做的长袍。玛丽亚至少创作了三首属于她自己的歌。显然,她给孩子们讲过许多故事,因为她两个成年的女儿能讲很多的故事。

“一九四八年七月十六日,玛丽亚自愿讲述熊的故事。之前,我在她的女儿多拉家拜访过她,曾问她是否熟知关于熊的仪式典礼。

“玛丽亚一看就是一个健谈的人,她频繁地打着手势,变换声音来表现不同人物说的话,还模仿狗和熊的叫声。最后,她有点匆忙地结束了故事,因为担心我会错过从卡克罗斯开来的火车。

①奇尔库特(Chilkoot):指位于美国阿拉斯加州狄亚镇(Dyea)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贝尼特镇(Bennett)之间的一条崎岖的山路,该山路全长约五十三公里。——译者注“口译员多拉·奥斯汀·韦奇去了学校,她英语说得非常好。多拉的女儿安妮是唯一在场的人(除我与玛丽亚外)。她对这个故事非常感兴趣,显然她以前没有听说过。”

阿卡迪亚

UrsusArctos即灰熊。

Arktos在希腊语中指熊,拉丁语中是urs,梵文是rksha,威尔士语是arth(亚瑟王)——梵文Rakshasas(罗刹)可能是它的派生词,指夜晚漫游的魔鬼,它怒吼、嚎叫、吃尸体。帕达瓦认为,这个词最最原始的词根是“Rrrrrr!”

“北极”是熊所在的地方。

阿耳卡斯是宙斯与大熊女神卡利斯托的儿子。据说他是阿尔卡德斯部落—阿卡迪亚人—“熊人”的祖先。他们崇拜潘神、赫尔墨斯和阿耳忒弥斯(野生生物的守护女神),这些神也与熊有联系。

阿卡迪亚: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内陆的山地高原和山脉,沿着其北部边缘有七千英尺高的山峰。最初这里是长着松树和橡树的森林和草地。别的希腊人认为阿卡迪亚人是一直住在那里的土著人。其实,在希腊历史上,他们始终是坚韧不拔、独立自主的民族。他们没有受到多利安人入侵的影响。他们是园丁、放牧人和猎手。城市里的希腊人和罗马人把他们视为传承本国生存文化的楷模,这种充满复原力的文化没有丧失与自然的联系。在公元后最初的几个世纪里,砍伐森林和土壤耗竭使阿卡迪亚人口减少;在十八世纪,斯拉夫移民可能终结了这种古老的文化。一些阿卡迪亚土著人无疑知道并讲述过某个版本的《和熊结婚的女人》。

熊舞

一位老奶奶模样的妇女,身着印花连衣裙,正在对一位头发斑白、穿着呆板的老头说话。这老头穿着伐木工穿的牛仔裤和吊裤带。“万物都有魂灵,是这样吗?”他向妇人点了点头说。她笑道:“你看起来不太确信。”

老头个子高,结实有力,尽管有点驼背。他的头发鬈曲着,齐肩长,银灰色,从他十英寸高的牧场靴上露出半截裤腿,一双巨大粗糙的手上有一个折断的拇指。他说:“以前的人不像我们现在,没有这些来自科学的准确表述,所以,他们只是把阳光称为‘魂灵’。他们把许多东西称为‘魂灵’。这并不是说他们笨,但他们确实把这些有力量的东西和有活力的东西称为‘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