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埋葬大师
6391900000013

第13章 嚼苍蝇的感觉

先从一首《吴门春仲送李生还长干》七律说起:“阑风伏雨暗江城,扶病将愁起送行。烟月扬州如梦寐,江山建业又清明。夜乌啼断门前柳,春鸟衔残花外樱。尊酒前期君莫忘,药囊吾欲傍余生。”这首诗写得真是精工韵深,耐人寻味,把诗人那种岁月如磐,心绪阑珊,往事惆怅,欲言不尽的情感全烘托出来了。特别是“烟月扬州如梦寐,江山建业又清明”一联,点出诗人的沧桑感、怀旧感、黍离感,令后来人忍不住怦然心动。

要论起“烟月扬州”这个典故,是出自明人徐祯卿的《文章烟月》,他的名句:“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明末清初的诗人钱谦益,在他编纂的《列朝诗选》里,曾经赞赏不已地评点曰:“至今令人口吻犹香。”所以,他的这首送李生还长干的诗,就把他欣赏的佳句用到好处上了。

扬州这座城市,在中国历史上是很光辉过的。从唐初迄至明末,在中国的地理位置,相当于今天的上海市,是当时的世界级的大都会。其繁华程度从历代诗人的吟哦中,也能体会一二。

如“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

如“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如“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如“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扬州第一楼”;

如“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些诗句,都说明扬州是次于当时都城的一个经济、商贸中心,也是文化、娱乐中心。可是,钱谦益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清代的顺治五年,清军入关将这个城市夷为平地的“扬州十日”,还属不久前的事情。对那一片残垣断壁、废墟空城的旧游之地,诗人的心情是无法平静的。

大凡一个落后民族侵吞一个比其先进民族,对于文明的扫荡、文化的破坏、财富的掠夺、社会的毁灭是少不了的泄恨行为。钱谦益所以在诗里要用前人这个典故,言外之意也好,绵里藏针也好,其实是在“文章江左家家玉”的这种鄙薄统治者粗野少文的曲笔上面。然后,“江山建业又清明”一句,实际是怀念他在南京时任明末小朝廷福王的礼部尚书的岁月。清明节是凭吊的日子,那么他的恋国之情也就不言自明了。

钱谦益的诗,在清代是首屈一指的领衔人物。清中叶,沈德潜编《国朝诗选》的时候,把他的诗放在第一位,惹得乾隆大发脾气,说:一个降臣,竟冠于众人之先,简直岂有此理。沈德潜只讲艺术,而乾隆却讲政治,这位本来很受乾隆宠遇的老夫子,便渐渐被冷落了。文人只沉醉于艺术的象牙之塔里,便难免要在政治上跌跟头。

我是很膺服钱谦益的诗文的,但叹其精工之余,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他和王铎为南明小王朝所拟的《降清文》。且听其中的汉奸语言:“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这一张完全彻底的投降派嘴脸,是怎么也淡化不起来的。于是,读那字字珠玑的诗句时,想起这篇投降文字,便产生一种好比嚼了一个苍蝇的感觉,真是恶心欲吐。

其实,和他同时代的诗人,例如“最恨是年年芳草,不管江山如许”,“空令我伤今吊古,叹绣岭宫前,野老吞声,漫天风雨”的陈子龙,和他一样,也曾是南明兵部侍郎,兼侍读学士,在抗清事败后,就投水殉节,不作降民。例如“无限伤心夕照中,故国凄凉,剩粉余红,金沟御水自西东”,“往事思量一晌空,飞絮无情,依旧烟笼”的夏完淳,被誉为“十五从军,十七授命,生为才人,死为鬼雄”的年轻诗人,被清军抓获刑讯,大义凛然,不屈而死。

作家和诗人,是用他们的笔在写不朽之作,同时也是用他们的人格、思想、行动、道义在写一部比文字更有力的传世之作。前一篇文章不论写得多好,后一篇文章和无法交卷的话,就别怪人们对他的失敬了。这两位诗人,所表现出的中华民族的气节,让人敬服。当然,话说回来,作家的胆识和勇气,气节和志向,并不都是等同水平,我们不应该要求每一个作家和诗人都是英勇不屈的战士。因此,如无力抗恶,迫于情势,保持缄默的话,那是应该谅解的。但对那些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落井下石,出卖灵魂,不但企图苟活,还想分得一杯残羹的文人,就是毫不可以原谅的堕落了。

因此,骨鲠在喉,不禁想说几句某些人不爱听的话了。

近些年来,鲁迅先生在被无知之徒大泼污水的同时,知堂老人忽然红遍大江南北,为冲淡派散文家奉为大宗师,叩首膜拜,敬若神明。有人甚至为他的变节行径开脱辩解。然而,写得再飘逸精美的文字,能遮住他当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教育总署督办那副汉奸的丑陋形象吗?我表示怀疑。

还有,前些日子病逝美国的张爱玲,她的确写过一些很精美的小说,她对于《红楼梦》的研究,也有其独到的见解。不过,要是读过她在香港为某国新闻处炮制的反共小说《秧歌》之类作品,就让人对她的行径不以为然了,很难用瑕不掩瑜这样的词藻来为她开脱了。难道她那些反共小说也能称之为美文吗?我也表示怀疑。

法国作家法朗士在左拉墓前的悼词中,称赞这位伟大作家在“德莱福斯冤案事件”中,站出来仗义执言,写出《我控诉》的声讨黑暗审判的文字,为此,他被判徒刑,而逃亡英国避难,付出沉重的代价,是“人类良心的一个关头”,这不仅是对左拉的褒誉,也是对于为作家的人的勉励。

所以,如果我们从“人类良心关头”来看一位作家或诗人,恐怕是最准确的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