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信仰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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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千古文章未尽才(3)

但他一介书生,手握不了枪,不知道如何革命。只有继续在家赋闲,为了创收,做起了家教,在家课徒,并写了如何教育的书;但他肯定不是好老师,因为这些弟子长大后都加倍地反叛他;将他的话完全不当回事。这是后话

又过了几年,弥尔顿的好日子就到头了。这年他35岁。据说,35岁前的弥尔顿,过的是诗人最好的日子;而35岁后的弥尔顿,过的是诗人最坏的日子。难怪他的名著叫《失乐园》。至于《复乐园》,还是梦里求吧。

命运的反差,在于他讨了个老婆。他玩的是新潮,是“闪婚”。也就是在1643年夏,他在家乡周边转了一圈,一个月后就带了个老婆回来,年纪比他小一半。可这老婆性情不合,精神不合,蜜月还没有过完,就跑回娘家,死活不回来。

这可害苦了弥尔顿,一怒之下,就想要离婚。可是他是清教徒。离婚那可是有违教规的事情。为此,他干脆写了小册子,历数性格不合的夫妻该离婚的种种理由。他这一闹,今日的许多英国人忆苦思甜的时候,不应忘了挖井人。

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买个书号,花点银子,就可出书;书籍出版审查得厉害。革命前,弥尔顿吃过苦头,不让出书,主管审查的是天主教会或保皇派;革命后,城头变换了大王旗,但书籍审查的制度没有改变,只是原来的审查者成了被审查的对象。

弥尔顿虽然跟着革命派掌了权,可这换汤不换药的审查制度毕竟有违他革命的初衷,于是要为敌人一辩: 我虽然不同意你说的,但我至死要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于是,对着自己人开了火,以演说的形式写了《论出版自由》。为此,后世也应该对他深怀感激。

1649年初,刚过不惑之年的弥尔顿做了人生中重大的选择: 出任国会拉丁文秘书,他得到了金钱、地位和名声;但他失去了光明。

从君主专制到民主共和,年轻的共和国百废待兴。网罗人才当为要务;弥尔顿是卓越的拉丁文学者,且精通几门欧洲大陆语言,由他出任国会拉丁秘书,相当于现在外交部一个小小的翻译职位,当然绰绰有余。

这时,虽然眼疾已有先兆,但他还是抗拒不了书斋之外的诱惑。于他而言,那是一个新世界。他丰富的书本知识,需要“人情世故”的浸润。而只有跟“帝国、宫廷和金碧辉煌的宫廷”打交道,见识最卓越的达官贵人,方能更好地洞察世界的秘密。

他的选择无可厚非。想一想,咱们的祖宗,不也在出世和入世之间徘徊?身居魏阙而心系江湖;山林听雨不忘庙堂之高。也许,人生需要这样的两份经历,方才圆满,不至遗憾。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斩掉一颗国王的头,不等于共和国就进了保险箱。1649年,莱顿大学某教授、当时最负盛名的拉丁学者写了《皇家为查理一世声辩》,力图诋毁新生的政权。为共和国一辩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弥尔顿身上。两年后,他回敬了一篇《为英国人民声辩》。

纸上的交锋,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弥尔顿深知他责任的重大。这一刻,他成了新政权最伟大的辩手。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捍卫理想,捍卫革命,捍卫自由。不惜一切代价。他明白摆在面前的选择是,要么对至高无上的责任玩忽职守,要么就是丧失光明。

1652年,44岁的弥尔顿,双目失明。在《失明抒怀》中,他写道:

想到我活了才半辈子,这世界就黑漆

一团,我的视力竟耗竭沦丧,

这一天赋本来要死亡才埋葬,

如今在我却只是虚有其表了。

幸好他失明了。

1660年,王政复辟。革命党人清洗的清洗,流放的流放,变节的变节。他不用亲眼看见这丑恶的一幕了。

他差点为共和国殉葬,幸赖友人从中斡旋,他留得一命。从此,在他自己那黑暗的世界,他保留着共和精神的明灯和叛逆的火种。

前后算来,他为共和革命,投了二十年。如今,一夜回到革命前。至此,他才把才情用于诗道。诗思如泉,往事历历,成就了不朽的诗篇。

弥尔顿身后,化为了自由的象征。再没有更崇高的诗篇,比得上另一个英国大诗人华兹华斯对他的召唤:

朋友呵!我真不知道该向何方

去寻求心灵的安适;我不禁怅然,

想到这一生无非是装点门面,

与工匠、厨子、马夫没有两样。

我们都得像溪水,迎着骄阳

闪耀金辉,否则便遭人白眼;

最有钱的人便是最大的圣贤;

自然之美和典籍已无人欣赏。

侵吞掠夺,贪婪,挥霍无度

这些,便是我们崇拜的偶像;

再没有澹泊生活和崇高思想;

古老的淳风尽废,美德沦亡,

失去了谨慎端方,安宁和睦,

断送了伦常准则,纯真信仰。

弥尔顿!今天,你应该活在世上,

英国需要你!她成了死水污池:

教会,弄笔的文人,仗剑的武士,

千家万户,豪门的绣阁华堂,

断送了内心的安恬,古老的风尚;

世风日下,我们都汲汲营私;

哦,回来吧,快来把我们扶持,

给我们良风,美德,自由,力量!

你的灵魂像弧光自照的星辰;

你的声音像壮阔雄浑的大海;

纯净如无云的天宇,雍容,自在,

你在人生的寻常路途上行进,

怀着愉悦的虔诚;你的心也肯

把最低下的职责引为己任。

(杨德豫译)

华兹华斯这两首诗写于1802年,距离弥尔顿诞辰近二百年;再过几天,弥尔顿四百周年诞辰就将到来。

弹指一挥间啊。

弥尔顿!今天,你应该活在世上,我们需要你!

仅此而已

谈到茨维塔耶娃(1892—1941)其人时,爱伦堡说,她是个“钟情而坚贞的女人”:“她那桀骜不驯而又惘然若失的神态令人惊奇;她的仪表倨傲,仰着头,前额很高;而双眼又泄露了她的迷惘。”

谈到茨维塔耶娃其诗时,叶甫图申科说:“她的诗仿佛是由激情、痛苦、隐喻、音乐所汇成的雄伟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茨维塔耶娃只能阅读,难以仿效。她的激情与痛苦永远是最深切的,最强烈的,最成熟的。”

但是,一生命运多舛的茨维塔耶娃,除了“激情与痛苦”之外,也有过快乐的童年和甜蜜的初恋。只是,她不幸生活在了一个风云变幻的疯狂时代,快乐的童年和甜蜜的初恋都成了梦中的回忆,剩下的只有苦难!

是革命改变了这一切!美丽的茨维塔耶娃在早年的诗作中就歌颂了自由。她桀骜不驯的天性也是为叛逆而生。但她与以后的革命似乎毫无共性。苏维埃在那个充满革命理想的激情时代,用刀剑和枪炮建立的崭新政权,于她毫无吸引力。年轻的茨维塔耶娃身处革命之中,心却在革命之外。因此,她走到哪里都遭到放逐。

茨维塔耶娃似乎早就给自己的人生幸福举行了葬礼。在革命的前夜,她就写道:

我将乘车穿过一条条街道,

把莫斯科留在后面。

您也将步履蹒跚地跟在后头,

但在路上却不止一人落后。

第一个土块将敲响棺材盖——

一场自私的、孤独的梦

终将获得解答……

刚死的贵妇马林娜

从今以后什么也不需要啦……

诗歌中的马林娜就是茨维塔耶娃自己的写照。“从今以后什么也不需要啦”,因为黑色的“苦难”已经覆盖了生活中的其他颜色。

她的幸福婚姻戛然而止。丈夫谢尔盖参加了白军,几年之后流亡西欧。虽然爱情之路坎坷和艰涩,但她心中神圣的爱情之光没有泯灭。她追随丈夫在欧洲流浪长达17年之久,无论他身患重病,还是身陷囵图,始终如一。

1939年,流亡欧洲的茨维塔耶娃终于回到了令她魂牵梦绕的俄罗斯。但是,命运等待她的却是女儿和丈夫的被捕。当革命需要她划清界限时,她却“偏要戴上他的戒指”。

她终于发现,一切都已改变:

一切家园我都感到陌生,

一切神殿对我都无足轻重,

一切我都无所谓,

一切我都不在乎。

那是一个笑声被偷走的时代,但是,茨维塔耶娃却“在不能笑的时候,/我自己却太爱笑了”。

那是一个爱人被带走的时代,但是,茨维塔耶娃却说:“是的,有个人已被爱上!/此人就是书桌。”

她就大笑着,在书桌边写作!尽管周围是寂寞、虚空、孤独和痛苦!但是,她还是有爱:“我爱上了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事物,然而是以分别,而不是相会;是以决裂,而不是以结合去爱。”她还说:

我拒绝——存在。

在恶人的疯人院里

我拒绝——生活。

与广场上的恶狼在一起

我拒绝——哀号……

以这种“决裂”的姿态去爱。1941年8月31日,她悬梁自尽之前,给唯一陪伴在身边的儿子写下了这样的遗嘱:“我爱你爱得发狂。原谅我,我已经陷入了绝境。”

她的生活的确走到了尽头。甚至连希望到作家协会的餐厅洗碗的请求也遭到拒绝。一代才华横溢的俄罗斯女诗人就此陨落。她的墓碑上刻着自己写下的凄美文字:

我用谄媚和哀求向幸福之人乞来的,仅此而已。

我将随身带往那个无声默吻世界的,仅此而已。

对于茨维塔耶娃,我们还能说什么?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