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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在最黑暗的夜里看见彩虹

常言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反过来理解就是,我们都是哈姆雷特;我们都在哈姆雷特的身上看见了自我的身影,都要思考哈姆雷特的问题:“To be, or not to be?”

生,还是死?这的确是个问题。“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加缪(Albert Camus)说,“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基本问题。”这里的“哲学”两个字,如果常人觉得过于高深,不妨切换成“人生”来理解。

翻开报刊,浏览网页,每天,都可以看见形形色色的自杀事件。近年来,随着金融危机的加剧,就业压力的增加,自杀更是严峻的心理问题和文化问题,对社会和谐的建构产生的负面影响,不可小觑,应该认真评估,谨慎应对。

关于自杀问题的研究,有两本著作格外引人注目。一是涂尔干(Emile Durkheim)的《自杀论》,二是吴飞的《自杀与美好生活》。两者研究的路径判然有别。前者采取社会学的视角,后者遵循思想史的途径。

为了防止和消除自杀,涂尔干建议,“一、对自杀者进行惩罚,不给他的尸体落葬,剥夺其公民权利、政治权利和家庭的权利,没收其财产,以警告其效尤者;二、对悲观主义者采取必要的措施,使其精神状态恢复;三、改进教育,培养人们的坚强性格,增强信念;四、重新发挥家庭在防止自杀中的作用;五、最主要的是恢复行会、建立不同职业的职业组织,使个人命运与集体组织联系起来”。涂尔干此书出版于1897年。他的建议对于自杀的干预是否有效,连他自己都怀疑。不容置疑的是,在过去这一百多年间,自杀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为了给现代社会中愈来愈重的自杀病提供一副令人深思的药方”,吴飞的想法是以史为鉴。因此,苏格拉底、卢克莱修、加图、塞涅卡、奥古斯丁、托马斯、但丁、莎士比亚等人对自杀问题的看法或做法逐一进入他的视野,力图在对德性、神性、罪性、虚无的反思中寻求突破,寻找“美好生活”的可能。“通过总结斯多亚和基督教的自杀学”,通过“昭示”现代自杀中的“虚无主义”,吴飞“暗暗指向了救治虚无主义的一种可能”,就是“实现对爱的绝对肯定”。正如拉丁谚语,ominia vincit amor(爱战胜一切),包括战胜自杀的企图。

最近,李炜出版的新书《碎心曲: 音乐,哲学,文学,自杀》对自杀问题的思考突破了先前的框架。李炜生于台湾,长于美国,毕业于芝加哥大学。他对西学造诣之深广,赢得杜维明、夏志清、余光中等先生的奖掖提携,令人“想到钱锺书”。自然,李炜是谙熟涂尔干的。他说,自杀的问题如此复杂,“我才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从涂尔干首创的社会学路径来研究自杀”。李炜虽然不熟识吴飞,但他对吴飞笔下自杀思想史中的名人却是相当了然;这些人的言行都没有逃过他那双博学的眼睛。

翻开《碎心曲》,读者或许首先惊叹的正是作者的博学。夏志清在为李炜第一本大陆出版的著作《书中书》的推荐序中说,“我来美已近五十九年,还没有见到过比李炜对西洋文化大传统领悟更多,甚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下来直至二十世纪英美法意等国,以及东欧北欧诸思想、文艺界名家之代表作读得更多的中国青年”。诚哉斯言。正如其副标题所示,《碎心曲》横跨音乐、哲学和文学三个领域。毕达哥拉斯、波爱修斯、舒巴特、舒伯特、舒曼、韩德尔、勃拉姆斯、贝多芬、勋伯格、瓦格纳、施特劳斯……这些音乐人鱼贯而入;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塞涅卡、尼采、扬布里科、加缪……这些哲人次第登场;荷马、阿里斯托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里尔克、马雅可夫斯基、济慈、策兰、洛尔伽……这些文学家在书中更是灿若群星。

不过,《碎心曲》并不是想借自杀这个轰动题材来炫耀作者的博学,并不是想写成音乐、哲学和文学领域的名人录,或名人自杀簿。李炜在自序中袒露了心声。他们不过是精心选择的素材而已,“从古希腊到现代,从文学到音乐,本书囊括了西方艺术和思想的方方面面”,是为了“苦心酿造”出一杯“烈酒”。

李炜的“苦心”见于本书的结构。他采取音乐中复调和弦的形式,将文学、音乐和哲学当成环环相扣的主线,像织成的“锦绣”,融为一体。而贯穿这件作品的主题就是“自杀”。可以说,本书是一部“自杀四重奏”。结构方面的“匠心”在细节方面就可管窥。开篇是里希坦伯格的“自杀序曲”。中间是反复和照应,每节的标题选取节中最为关键的两字,辅之以反复出现的曲调,串成一线,曲折玲珑,妙手天成,如“归零(C调)”一节的结尾谈到济慈的《夜莺颂》实质上一曲情歌:“唱出了我们对‘静谧的死亡’芳心暗许”,转页之后就以“芳心暗许”过渡到下一节“舞伴(D调)”。旁白数字顺序显示为“归零”。“终曲”节录的塞尔努达的文字,则是“余音绕梁”,灵魂飞升之后留下“空壳”……

《碎心曲》的语言也是精心酿造。谈论自杀这样沉重的话题,需要幽默和反讽,才能举重若轻。在谈到生命的他途——“苟延残喘、贫病交加、英名湮没、寄人篱下”——之时,李炜追问:“怎样怯懦的灵魂才愿意屈就这样的结局?为何要接受这样的结局?难道只是为了多呼吸几立方米空气?多看几千次日落?”他写诗人叶赛宁和马雅可夫斯基的恩怨情仇,突发奇想,“纵然有个池塘大如莫斯科或彼得堡,也难以容纳下这两条游荡在俄罗斯文学中的大鱼”。最为典型的幽默与反讽是他笔下的埃拉加巴卢斯。这个罗马皇帝“算过卦,命中有血光之灾。为了逃避死于非命,他在身边备好了触手可及的工具,随时自我了断。他显然青睐他为政敌准备的死法: 黄金剑、紫红色的丝绸套索、藏在珠宝罐子里的毒药,他甚至用名贵的石材建了高塔,只要有兴趣,他随时可以从顶上跳进另一个世界”。就在这生命和地位的高台,这个罗马皇帝的命运却有了巨大的反转,“所有这些准备都竹篮打水,因为……他死于普通士兵之手,尸体拖上街,被愤怒的群众轻蔑地抛进阴沟,冲进了台伯河”。这时,李炜的反讽与幽默体现得淋漓尽致:“埃拉加巴卢斯就这样丢了命。他富甲天下,穷奢极欲,为所欲为,居然没能够自杀,运气不是坏到家了吗?”玩笑过后,他接着严肃指出,这个罗马皇帝自杀不成,是因为“勇气和决心这些质素,从来与他都无瓜葛”;他那些死亡工具,只是“舞台上的道具而已”,“装腔作势”。这种亦庄亦谐的语言风格,给人以极大的阅读享受,从而潜在地舒缓了自杀这个沉重话题带来的恐惧和压力。

题材的轰动效应,结构的独出机杼,语言的麻辣酣畅,并不是写作《碎心曲》的旨归。两岸三地的作家中,李炜这样的青年作家非常少见。他视写作为生命。每本书都写得非常辛苦。《书中书》是个例子。《碎心曲》也不例外,再次引用他在自序中的话,“我想强调的是,虽然很多人会在这本书中品尝到‘苦酒’的滋味,但这并不是一杯‘毒酒’。事实上,它是一部肯定生命价值的作品。写这本书,让我踏上了一段不平凡的旅程,走过漆黑的子夜,最终迎来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旅程结束之时,我心中最深刻的感受,是对生命的敬畏和感激——这,也许是一名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可以得到的最大收获”。作为一本“呕心沥血”的著作,李炜用“思想的柳叶刀”解剖了种种关于自杀的俗见。他反转了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教诲,带我们光临死亡黑沉沉的深渊,“未知死,焉知生”;听完“这首碎心曲”,他要我们记住的是尼采的格言,“Amor Fati”(热爱命运):“走出深渊之后……我们获得了新生,蜕了一层皮,变得更敏感,更尖利,更嗜好幸福,更乐于赞扬一切美丽,更耳聪目明,更眼疾手快,还加上了新的、甚至于危险的天真快乐,像个孩子一样,但比起从前微妙百倍。”

阅读李炜这本“自杀四重奏”,最令我感动的是其中法国作曲家梅西安的故事。梅西安在二战德国的战俘营中完成了《时间终结四重奏》。曲如其名,是真正的“时间终结”,是梅西安和三位难友为集中营的同伴演奏的“天鹅之歌”。虽然是战俘,营养缺乏,但他还是做了“颜色之梦”;“面对峥嵘岁月,生死未卜,梅西安没有依据‘黑色’或‘灰色’来创造音乐”,他说,“瞧!这条彩虹!”我希望读完《碎心曲》的朋友,也能够如梅西安一样,“在最黑暗的夜里看见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