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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有多少爱,经得起等待

据说,20岁的穆勒(John Stuart Mill)洒了思想史上有名的一场泪。这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呀?他早慧得惊人: 3岁学希腊文;8岁通史书;12岁研究逻辑;13岁学完政治经济学;14岁游法一年,精通法语,对法国的政治文化颇有研究,并继续深造数学、哲学、科学;20岁不到就为边沁编辑《司法证据原理》。凡此思想成就屡见于其《自传》,至此,他的书本学问大概已经多过绝大多数人毕生所有。前途本来应该一片光明,他怎么还会黯然落泪?

有人说,他是在哭自己错过的童年和少年。14岁前,他一直在父亲的教育下度日。父亲课子甚严,以当时流行的浪漫主义标准试之,小穆勒几无童年。老穆勒以苏格拉底的教育方式为准绳,利用日常散步之机灌输学问。对于自己早年严苛的教育是否剥夺了幸福的童年,穆勒未轻易下判断,只是说他不相信,仅仅依靠甜言相劝,儿童就能够主动自律进行枯燥单调的学习,更遑论能够持之以恒,是以必须采取手段,要孩子认识到纪律的严格,认识到违纪将要受到责罚,因为纪律和责罚都是必不可少的教育手段;他承认,现代教育尽量让孩子学得轻松有趣,这无疑是值得推崇的努力,但如果走向极端,只让他们学习轻松有趣的知识,教育的目标就会迷失,因为这只能造就出庸才,一切以自己的知识口味为主,不愿尝试任何新异的东西,也就喑哑了孩童的心智,扼杀了创造力的源泉。显然,他虽然说不上对自己的早岁十分满意,但也绝对不会哀痛不已。

在《自传》中,穆勒坦言,他哭泣,是因为他奉为圭臬的功利主义再也支撑不起他的人生。自15岁始,他开始阅读边沁,从而立下宏愿,以改造世界为己任,并将个人的幸福押宝于此。然而,1806年秋,20岁的他精神突然陷入了迷惘:“假使人生的目标都圆满;假使你期望的制度和观念上的改变此刻全实现,你是否觉得这就是最大的快乐和幸福?”他不可遏止的自我意识清脆地回答,“不!”在那一刻,他发现,生命的基座突然崩塌,原本以为在改造世界中就能找到的幸福,现在,所追逐的目标魅力全无,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时的妄念,转眼就成烟云,绝没想到这念头会像毒蛇盘绕在心头,安营扎寨。他引用柯尔律治的诗句言说:

这是一种不感疼痛的悲苦——

空虚、晦暗、窒闷、昏倦、无情,

任何言语、叹息、泪水都不能

给出解脱或出路。

他不由得悲叹,“劳作无所希望,希望无所寄托”。

为了寻求解脱,穆勒成了华兹华斯的信徒、卡莱尔的知交。他再度赴法,深受圣西门和孔德的影响。但这些重要的友情,都没有解决他的问题。他似乎需要爱情的滋润,日渐枯竭的心灵才能回春。

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灰暗的生命幕布之上,如同一缕阳光,照亮了他的生活。她的名字叫哈雷特·泰勒(Harriet Taylor)。

他们相识于1831年。那年,穆勒25岁,泰勒女士23岁。她早婚,夫家是穆勒家族的世交;丈夫正直、勇敢、开明,教养良好,受人尊敬。尽管她对丈夫非常尊重,感情也始终热烈,但无论是心智,还是艺术品位,他都难以与她匹配。

最初,交情只是淡淡的。但穆勒不久即意识到,他遇到的是有生以来最值得景仰之人。可惜那个时代不允许女人抛头露面改造社会,只能屈身于家室,过着内省的人生,才华唯有生平二三知己方可洞察。穆勒慧眼独具,他看出这个体弱多病的女人身上叹为观止的智慧。他说,就心性而言,她堪比雪莱;但就智慧思想,比起她最终抵达的境界,早逝的雪莱就如婴儿般稚嫩。无论是在思想的玄妙王国,还是在现实的坚硬世界,她均能直达事物的本原,攫取问题的核心。她动作敏捷精确,感情充沛,想象力丰富,是一流的艺术家;她心思敏感,口齿伶俐,生来就是最伟大的辩才;她洞彻人性,老于世故,堪比最伟大的人主。她思想高渺,富于德性,心智的平衡,举世罕见。这些都令穆勒心折。

他们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为了养病的需要,泰勒女士大多数时间要幽居乡间,只有一个女儿陪伴;偶尔,她才回城与丈夫小聚。但无论是在城里的府邸,还是在乡间的别墅,穆勒为其人格力量所诱引,频频造访,甚至偶尔还会结伴同游。当然,少不了流言。但穆勒说,他们的行为不值得引起任何暧昧的猜疑,彼时的关系仅限于最为纯洁的友谊;他们不在乎社会戒律和镣铐,深信他们的行为丝毫无损她和她丈夫的清誉。

事实上,穆勒没有必要在《自传》中费力地为自己辩解。在爱面前,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不会发生的,永远不会发生。他最喜爱的诗人华兹华斯已经为他代言:

世人的蜚短流长,无稽的指责,

自私之徒的嘲讽,伪善的寒暄,

无聊的交往,都不能使我们就范,

也不能干扰我们怡然的信念。

无疑,他们怡然的信念是爱的信念,是彼此忠诚的信念。他们虽然没有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他们的心智已经结合在一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彼此砥砺。如果说,他们曾经动过要共同生活的念头,那一定也是跟上帝和时光的赌约。没有任何强求: 得之,我运;不得,我命。他们要以自己的肉身来证明: 此前维吉尔所言“爱神是在坚硬的石头中长成……非我族类,不是血肉所生”是多么荒诞;此后叶芝所言“太长久的奉献和牺牲,能够把心灵变成顽石”是多么不实。他们要证明,并不是所有的爱,都经不起等待。

1849年7月,泰勒先生去世。泰勒女士孀居了大约两年,在1851年4月,答应再嫁。二十年的等待,终于开出了思想史上幸福的花朵。这朵花开了七年半。也只开了七年半。1858年,泰勒女士,不,应该是穆勒夫人,离开了人世。穆勒说,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损失。但是,他知道,她已经给了他的一生,以后的岁月就该在她来自天国的注视下用心度过,用从她那里得来的力量书写共同积淀的智慧。

1859年,穆勒写出了《论自由》;他从不讳言,这是与妻子的共同结晶。那时他已经是首屈一指的思想家、自由主义的导师。他从不担心,别人说他的思想别有来源。他不想独占荣光,因为他明白,这光荣需要跟心爱的人分享才有意义。

1873年,穆勒逝世。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生命的最后十四年,不大会感到寂寞和孤独,因为当他老了,他还可以拿出一本书,想起过去的岁月,想起他心爱的女人……